山间缠绕着拨不开的浓雾。官道上,驶出一队气势恢宏队伍。前后都有骑兵压阵,中间数千步兵簇拥着数十辆雍容华丽的马车。
少年将军一路策马紧随为首的四驾马车,不时会眷恋的看一眼马车厢窗,厢窗紧闭,窗外的纱幔珠帘随着马车前行叮铃翻风,窗内厚重的棉布帘却是防得密不透风,生生将少年将军的目光挡在了浩瀚天地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至此终年,怕是不再有人,入得眼,留驻心。
脸上一凉,叶轩猛然回神,原来是下雪了。得加快脚步,不然天黑要赶不到驿站了。叶轩正欲传令,前进的队伍突然停下来,半晌仍不前行。叶轩警觉的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大声喝问:“何事停驻不前?”
“报!”即刻有人调转马头,打马飞奔而来。到了跟前,来人翻身下马,抱拳单膝跪拜回道:“回禀将军,是位老人家挡住了去路。我们一路行来,也不知道老人家何时出现在路上的。属下好言相劝,他却说天寒地冻,想找官爷讨杯水酒暖暖身子。霍天将军见老人家道骨仙风,气度不凡,不像是成心刁难,就命属下取来水酒给他。哪知他却不接,属下只好又问何故,可气的是他捻须微笑,说,说……”
“说什么?快快道来。”叶轩耐着性子追问。
“属下不敢。”来人低着头,将身子伏得更低。
叶轩脸一沉,喝道:“恕你无罪,从实道来。”
“那、那老人家说,说是要……”来人又打住,犹豫着,偷觑了一眼马上将军的脸色,吓得一个激灵,似豁出去一般,嘴皮子一下利索了,道:“他说要首驾车厢里的主人,亲自为他奉上酒水。”
“大胆!”叶轩悖然大怒,正欲打马上前,忽听一个清朗的女声扬声道:“将军且慢。”
叶轩便如泥雕木塑般僵在了马上,半晌才回过神,他缓缓回头,但见一只纤纤素手伸了出来,将马车帘幔轻柔地层层撩起,叶轩只觉呼吸一窒,天地间,刹那无声。
帘幔掀开,一个身着青黄色窄袖夹衣,下着同色长裙,外罩短绛紫色百合花卉织锦短袖对襟,胸前随意系成一个小耳结的女子,低头款步提裙下车,早有随行宫人摆上踏脚凳,躬身上前将其扶下。女子莲步轻移,上前微微一福,抬起头来,仰起的却是一张白净秀丽,三十来岁的妇人的脸,正是春娘。
叶轩身形一松,蓦然醒转,说不上是释然还是怅然。
出行前母女俩互不相让,最终还是郁婕妤妥协,公主仅带春娘同行。春娘朗声道:“见过将军。”
叶轩松了松手中紧攥的马缰,不觉已密密濡湿。他向春娘微微颔首,有风从手间穿过,丝丝寒意入骨。
春娘续道:“请将军前面开路,公主要去会见那位老人家。”
叶轩一怔,旋即下马,朝车厢郑重跪拜,沉声道:“末将恳请公主三思。”
车内良久静默,有风掠过,旌旗猎猎。
“春娘。”一声淡定清灵的轻唤,袅袅绕绕飘出帘来。
叶轩纹丝不动跪在风里,那声软软柔柔的唤,穿过前尘往事扑面而来,隔了数载岁月,依然那样熟悉,依然令人悸动,却是物事人非。
“是,殿下。”春娘一面答,一面轻快上前迈入车厢,半晌折回,神情威严道:“传公主谕令,请将军整军备防,为公主殿下护驾……”
叶轩眼前出现那张咬着唇,一脸倔强的精致小脸,不觉牵了牵嘴角,无奈暗叹。
春娘宣完谕令,轻咳一声,小声音提醒道:“叶将军。”
“末将谨遵公主谕令。”叶轩朗声抱拳领命,霍然长身而起,凌空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夹紧马腹,风驰电掣间就飞奔到白衣老者跟前。他猛然一勒马缰,驻停。刹那间,马声嘶吼,尘土飞扬。
“来者何人?”满天尘土中,叶轩一声厉喝,响彻天际。
来人却不为眼前的气势所慑,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置身于这尘世之外。只见他从容而揖,含笑应答:“老夫别号‘月和仙翁’。”
“一派胡言。”叶轩一声怒吼,长剑直驱,尖锐的锋芒直抵老人脖间。
老人竟无视眼前的剑锋,不躲不避,只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笑得和蔼而无辜。眼见叶轩目眦欲裂,方不紧不慢退后一步,揖手道:“将军明鉴,老夫所言,句句属实。”
叶轩握剑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终是冷哼一声,收剑回鞘。他恨恨开口,语含警告:“我不管你装神弄鬼是何目的,有本将军在,休想轻举妄动。”说完,他利落转身传令所有人,整装待命,恭迎公主殿下。
漫天雪花飞舞,天地无声。两旁的士兵一路排开,皆垂手敛目。只闻暗香弥漫,一行珠围翠绕裙角翩飞。
由春娘压阵,燕浅夕被一群盛装的宫娥簇拥着款款而行,她一袭素白齐腰襦裙,衣袖、襟前、袍角都用素金线构绣了栩栩如生绿萼梅,繁复层叠,清雅而不失华贵,另罩了件镶着白狐边的同款曳地斗篷。纷纷扬扬的雪絮中,恍若九天玄女下凡。
人墙尽头。
马上将军,白银铠甲,英姿飒爽。他痴痴的凝望着越走越近的身影,眸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
须发鹤颜的老人,衣袂飘飘,宛如乘风。他温柔的注视着向他走过来的少女,似是故人来,春风化雨的眼眸深处华光溢彩。
燕浅夕也打量着尽头的二人,骑在马上那人,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气势如虹,好一位威风凛凛叶将军。立在马边的白衣老者,身姿挺拔修长,虽年过花甲,气质却凌然出尘。好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燕浅夕在白衣老者面前止步,叶轩不敢怠慢,屏息静气,蓄势待发。燕浅夕身边的春娘也暗提真气,严阵以待。
空气里一片肃杀之气。
独两人波澜不惊。一人不知,一人不屑。
燕浅夕从春娘递过的托盘里接过酒,礼貌的双手奉上。白衣老者微微屈身颔首,双手过头接过酒杯。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愤怒的叶轩,继而带着温柔的笑意,望住对面的燕浅夕,缓缓地饮下。
白衣老者从容放下酒杯后,冲燕浅夕恭敬一揖道:“劳公主殿下纡尊降贵赐酒,能得如此殊荣,定是世世积德,千年修得。”
“放肆!”叶轩怒火中烧,飞身下马,拔出长剑,直取白衣老者的咽喉。
震怒之下,这一剑快如电击,势力如雷霆。
只见白光一闪,白衣老者已站在剑气之外,气定神闲。
叶轩恼羞成怒,征战沙场数载,生平第一次受此大辱。只见他身子冲天而起,剑光乍现,上下左右,纵横交错。一连功出数招,招招凌厉;但见白衣飘飘,招招防得滴水不漏。
“叶将军,不得无礼。”燕浅夕冷眼旁观,默许了叶轩的行为。试探结果,却不尽人意,赫赫有名的叶将军全力以赴,白衣老者只守不攻,蜻蜓点水般不费吹灰之力,白衣老者的武功深不可测。
“都退下。”燕浅夕清冷的声音里透着与生俱来的皇室威严。
纵然叶轩万般不甘,只得收回攻势;春娘千般放心不下,终是依言退下。那老人也站定,依然一派云淡风轻。
燕浅夕转向白衣老者,盯了他许久,迟迟不语,突然冲他展颜一笑。
这一笑,冰融花开,漫天雪花顿时化作春日阳光下飘飘洒洒的花瓣,美好的令人想要留下,一生守护。
众人愣神间,燕浅夕已颔首告辞,翩然折返。盈盈走出几步,驻足,侧目,似不经意地问:“老人家为何执意要面见本宫?”
白衣老者幡然转醒,掩饰捋须微笑,沉吟片刻,揖礼道:“惊搅玉驾实属无奈,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老夫只是有句话,须当面敬告殿下。”
燕浅夕声音清淡,暗含戒备:“老人家但说无妨,本宫洗耳恭听。”
白衣老者浅浅一笑,抬眸凝视着燕浅夕,目光炯炯,语速极慢道:“公主此去,虽艰难险阻,但吉人自有天相,必定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终将收获锦绣良缘!”
燕浅夕缘于少年天性,好奇心使然出来相见,未曾想到面前这位武功卓越,一派仙风道气的老者,居然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心中不免为之惋惜唏嘘,同时也为自己节外生枝轻率行径,心下懊悔,当下礼貌谢过,遂令春娘打赏。
燕浅夕嘴角的轻笑稍纵即逝,白衣老者还是敏锐的捕捉到那笑容,刹那失神。待到觉醒时,春娘已打发人塞给他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不容他推迟,叶轩骑在马上,面带讥诮的驱赶他让路。白衣老者哭笑不得看着手中的赏银,喟然一叹,引首以望,四顾茫茫,人头攒动,早已无处觅得公主的倩影,他一脸懊丧退让路边。
叶轩神采奕奕的策马而过,对那装神弄鬼的白衣老者的所有怒气,在公主那一闪而过的不屑中,转为狂喜。公主殿下,不稀罕所谓的锦绣良缘。公主殿下,小夕,可还记得她的轩哥哥?
滚滚人流从白衣老者身边呼啸而过,渐行渐远,终究消失在尘土尽头。
白衣老者良久伫望。数名白衣少女从官道的树林里闪身蹿出,聚拢在他身后,越集越多,足有数百人之多。
众女子齐齐跪倒,默然待命。良久,为首的少女轻唤:“主子。”
老人宽袖轻拂,悠悠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