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这个人,一无是处。什么都干不好,什么也不想干。愚蠢而又懒惰。
她只是成天痴痴呆呆,一直一直赖在被窝里,静等一日三餐。她是真正的混吃,也是真正的等死。小小年纪,毫无朝气。像一个七八十的老太,随时入土为安的那种。
别人使唤她做什么。她也就做个样子。她决计做不好一件事。所有人都这么的以为。
她也这么以为。简直无可救药。
她开始怀疑她出生究竟有什么用处。怀疑古老的哲言,是谁说过天不生无用之人?或许,她还在相信着。并且,还在努力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听说,每个人都被神明赋予了一个使命。她的究竟是什么?
2.
她也并非什么都不会。你会发现。她其实会许多许多的事情。也愿意做许许多多美妙的东西。只要,你认为,做那些并不是浪费时间。
她会写童话。写得很美很美。她从来不写王子和公主。也不写苹果和纺织机。她会给你讲,在某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在一个废弃的村庄,一只瘦弱的黑色小猫咪如何与一只丑陋的老狗依偎到天明。她会告诉你,其实,莲花姑娘很苦恼,她想要去看看春天,看看那色彩斑斓而又温柔迷人的季节。
父亲说,你还没长大吗?
她也会熟练的拿着螺丝刀,锤子,夹钳。她会认真拆卸着机械又复原。她还会自己给手机换屏。她甚至自己偷偷焊过断腿的铁椅子。她觉得自己果真是个合格的理工女。她为自己沾沾自喜。
父亲说,你个女孩子做这些干什么?
她还会编织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如果你愿意,她会给你一个美丽独特的项链,只属于你的项链,衬得你锁骨美丽,一根手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玩偶,它温柔的耳朵会蹭着你的手掌。她会为你编织一个配饰,饱含情义和祝福,悬在你的腰间,或者悬在竹笛之上,当风来时,轻轻浮动着。古朴美好。
可是,父亲说,“你做的这些玩意儿赶紧给我扔了。一点都没有审美。别人看见了不害臊吗?只有不读书的人才做这些。你这个读名牌大学的,弄些有名堂的来。”
她迷茫的看着父亲。
读大学不读大学有什么的呢?
没有谁规定何种爱好只能何种人有啊。
而且,一点都不丑。相反,很漂亮。
再说,为什么要害臊?
她不会扔的。在某段时间,做这些,是她情绪的唯一排解。在另一段时间,这些又是她除了读书外还能做点什么的证明。
你不知道,当初她如何拿着手机,如何研究着图片模糊的《中国结图解》一书的。你不知道,她那时的表情就如做高考的数学压轴题一般。真的很难,她经常把图片的线的走向看差了,然后就不停的拆着,从头来过。连最简单的蛇结和金刚结她也研究了两天。可她下定决心要做好这件事了。
好几天后,有了第一号作品。是一条丑陋无比的手链。她戴在手上。一遍遍的看着。然后,有了信心。然后,她就感到自己聪明无比。然后,就有许多号作品。作品也逐渐美丽逐渐精致。
她开始快乐了。
这时,她想当一名民间艺术家。然后,拥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小作坊。她就埋头于丝丝线线。快乐而充实。
她不能再有更远大的理想了。
只是,这个理想太艰难。
到处都是钱钱钱的。还有,那不多不少的偏见。
父亲说,你快烧了这些破玩意儿。
她觉得,父亲的话太难听。
她觉得,父亲的观点不可理喻,或者,他们间有着无法逾越的代沟。
“我不认为这些丑。也不认为上了名牌大学就不能做这些。”她终于还是顶嘴了。
“这些不上大学的人照样能做。你要做就做些上了名牌大学才能做的。”
可根本没有上了名牌大学才能做的事情。
此刻,她觉得孤独无边。
姐姐说,你不说织衣服,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突然想起一个教授说过,只要做着正当的事情,都没有什么羞耻的。即使赚不了几个钱。这是读了这么多年书后,她所明白的。可是,大家也许不这么认为。
3.
有那么段时间,她极其热衷厨艺。她买来各种调料,还有各种菜,堆满了空荡荡的厨房。而那个厨房,只为油炒饭和面条准备。父母总是胡乱吃一顿又一顿。
那时,她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淘米煮饭。她翻找各种做菜视频,翻找各种食谱,思考着该做点什么。
烙饼、蒜香茄子、炸土豆、鸡蛋豆腐羹、啤酒鸡蛋……
她做饭时那么用心。她小心翼翼的打碎鸡蛋。耐心的挑出不小心掉在碗里的蛋壳。耐心的把每个面疙瘩都搅碎了。一碗面糊看起来光滑诱人。她将鼻子凑近。甜丝丝的。她几乎都触碰到了秋天的甜蜜。心满意足。她欣赏着。感觉到全身的细胞都很是亢奋。她将一个个土豆切皮,洗净,又切成块。那样子,很是虔诚,信徒拜神时也不会比她这样子更虔诚。她切得时候笨拙得可怜。手还时不时发抖。刀锋不断的偏了。五分钟才切了一个。起锅烧油时,她不止一次被飞溅的热油烫伤……
终于,她做出了一顿饭。味道并不太美好。但也不糟糕。她打电话叫父母来吃。
他们说等一会儿就回来。
她的菜热了三遍后。
母亲说,你先吃。等会儿我自己做了吃。父亲说,在别人家吃了。
她还是等了好一会儿。等的饭菜都凉了。她还是想和家人们一起吃的。但后来,还是动了筷子。
做饭时的喜悦没了。她咀嚼着食物,没什么滋味。
然而,她依旧热情。尽心尽力的笨笨的烹饪着。她的厨艺在一点一滴的长进着。至少切菜的速度快了好些,切出的菜也均匀了许多。
终于,这一天,父母和她一起吃饭了。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皱着眉头道,能吃吗?能不能做点正常的?
母亲偿了一口蒜香茄子,连忙吐了出来,呸,呸,放了这么多蒜末,难吃死了。做菜放这么多佐料,谁见过。
她偿了偿那蒜末茄子。这是她最好的水平。而且,她觉得很好吃。而且,她是严格按照菜谱上来做的。
这又是什么?母亲指着鸡蛋豆腐羹道。鸡蛋和豆腐!别净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有好的做不出好的来。浪费。
这顿饭也索然无味了。
又是几天。要么等家人等到汤菜都凉了之后独自吃饭,要么就是接受批评。
那股做饭的热情再也提不起来了。到后来,除了必要,她不会碰厨具,否则,就觉得难受。她也弄不清,究竟要难受个什么。
4
以前,人是笨拙了点,可还是继续积极着。但是,从那天后,她还能怎么积极呢?
那天,母亲受伤了。
被一块打萝卜的机子上的一块铁飞出砸伤了脸。眼睛上方和嘴角都有大口子。流了许多血。
母亲哭哭啼啼。边哭边咒父亲。我都说了这个机子危险,这块铁巴迟早会飞出来打到人勒,叫他处理哈,他就是说不会的就算会也只会朝后飞。现在好了,我着打了,差点打死了!
十分钟内,母亲把这段话颠来倒去说了三遍。
她快速把头洗了,洗发膏的泡泡都没透干净,就给母亲简单处理伤口。三哥打电话叫父亲回家来开车送母亲去医院。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不会有什么车辆经过村子。
母亲仰躺在沙发上。她用棉签蘸着酒精为她擦拭血迹。
母亲的伤口让她难过。但她不会说什么。她只是默默的擦拭血迹。
母亲说,疼,别弄了。到医院医生会处理。她仍旧继续。到了医院,怕结了血痂,处理时更疼。
他们等父亲一个小时。
她突然就感到气愤。万一母亲有什么事呢?
母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父亲炒了碗油炒饭吃了。然后,才开始动身。
母亲一直责怪父亲。是父亲害了她。而父亲脸色不好。回骂母亲。
这时,她感到无比的悲哀。
她一直觉得,生命为先。
他们破烂的微型车停在镇上。她看见母亲伤口上又流血了。母亲的眼睛鼓着,浑浊,还含着泪水。她突然无比害怕这双眼睛。
三人去了几家医院。都不给治。镇上没有仪器检查母亲是否有骨折。
去县里吧。她说。
算了,回去吧。母亲说。我的牛还没喂,掉瘦了怎么办?
回去算了,我看她也不严重。父亲抽起一支烟。
她感到极其不舒适。
她也从没有这么的想骂人。
可她耐着性子。还是去县里吧。万一很严重呢?骨折呢?谁负担?
车终于还是开向县里。
我的牛怎么办?又要花一大笔钱了。母亲的声音钻入耳朵里。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她想。突然有些想笑。
她打电话给在县医院里工作的姐夫。打电话给在县里银行工作的大哥二哥。
从来没有到县里的医院的母亲终于去了县医院。
如今,医院很拥挤。到处都排着长队。父亲好容易开车进了医院。
母亲说,干嘛开进去。等会儿怎么开出来。
这是单行道啊。可母亲不知道。她从来舍不得进一趟城。
父亲冷冷看母亲一眼,不说什么。
她也没说什么。
她带着母亲去看病。而父亲去找停车位。
她看着噪杂的人群。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各种声音成了背景音。她有些不舒服。
“快带我去看病。”母亲道。
可她没回应,因为没听清。
这时,二哥也赶了过来。
二哥看着长长的队伍,皱眉不已。
二哥说,去另外一家医院吧。
大哥发来信息说,那里人少。
母亲不走了。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你们这么折腾我,有病的都要死了。白养你们了。把我带这里带那里的。没病的都死了。”
二哥听到她受了伤,请了半天假。
二哥工作很多。
二哥的老板很刻薄。
二哥刚被老板批评过。
她当时就感到痛苦了。
她不说一句话。看着母亲。
姐姐打电话来,别瞎走了,就在县医院。
二哥去挂号。挂了外科。
姐姐姐夫这时打电话来说,挂急诊。母亲听到了。他们说,急诊没几个人。
可已经挂了外科。
三人在找就诊的地方。
“还要去哪里西天上?”母亲怒道。瞪着他们。她不说话。“找就诊的地方。”二哥道。
“不就是这里吗?”母亲指着急诊室,恶狠狠的说道。兄妹二人呆愣片刻。
母亲已经火急火燎的走到急诊室。挂号单还在二哥手上。
二人跟过去。
母亲在哭泣。“医生,我家女婿叫XXX,就在这里工作。医生啊,哪个有我苦?被机子打着了,儿儿女女都不关心我下。一天让我站着,还让我七撒八撒。如果不是我认得字,死了他们才肯带我来。”
她只想透透气。
医生说,先拍片吧。医生还是很和蔼。
拍片的人特别多。
母亲不愿意排队。而且,也不知道要排队。
她只知道,她太严重了,再排下去会死。
“还要让我等多久,还不如让我死了。”母亲恶狠狠道。
也是这时,她感到胃里一阵阵抽搐。
她感到头昏目眩。
她这个早上滴水未进。
她有慢性肠胃炎。还有低血糖。
她不说一声。
她只是默默忍耐。
她的痛苦算什么。
网课开始了。点名签到。她错过了。她错过很多。她不在乎。
她的嘴唇早已泛白。
而这里是医院。
她想,她是不是会倒下。
就在她恍惚之时,母亲不见了。
她急忙去找。母亲到一个角落哭泣。母亲看着她,道,“快叫你爸爸把车开到这来等着。”母亲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车太多了,等哈堵了,出不了医院。”
“那是单行道。”她说。她有些想笑。
“快点去。”母亲命令道。
她不动于衷。于是,母亲哭得更大声了。
“短命儿,现在使你做点事都做不了了。”
周围一群婆娘指指点点。
“我好苦,生个姑娘一点都没有孝心。”
她只是静静看着她。感到失望透顶。感到冷。而太阳无比灿烂。高悬空中。
很久,终于,他们排到了。
母亲走过去。
对着那拍片的医生诉苦。
她此时感到无地自容。
姐姐姐夫也都来了。
不是早叫你们挂急诊号了吗?急诊没人。怎么想着跑别的医院去。你干什么吃的?
姐姐不满的看着她。
她就是不会办事。姐夫道。要是你家三兄弟来就好了。
去年,她带着老外婆住院,拿着检查单三四天了才带老外婆去检查。
姐夫翻起了旧账。
她有些困窘。
她真的不知道啊。她从没住过院也没看护过病人。她以为护士会叫她干嘛干嘛的。结果,各种单子混着收费单一把塞给她就不管不问了。
你来干什么?姐夫问她。玩吗?
她不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子。她害母亲折腾了。她能说什么。她只是感到身体很疼痛。
本来,说不定,她太痛了,就也去挂个号。
现在,她希望,更痛。
她从来不会诉说自己的痛苦。
因为。当初她近视了。她已经看不清一切了。
父母说,你肯定是骗人的。她的眼镜厚厚的。
父母说,怎么会看不清?我们生你时好模好样的。
她再也不敢了。
他们只会怀疑。
他们从来不相信她会病痛。
生她的时候是好模好样的。她能有什么病,年青八青。
姐姐抱怨道,你脑子有病,会想着带妈妈去那里。
她不明白姐姐的逻辑。
母亲说,她一天带着她乱走。如果不是她聪明,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弄好。
姐姐又抱怨道,好是挂个号都不会。
她机械的跟着他们。
什么的想法都没有。
姐姐姐夫两次叫她做点什么。她没有听清。
这点事都不会吗?他们看着她。
要是你家三兄弟来就好了。姐夫又说。
她感到自己是从头到脚被否认了。
手机里不断涌出信息。
她该怎么回呢?
母亲一切都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到了这里,她不能关心母亲的伤势了。
可是,后来,她还是对医生说,看看她的牙齿吧。我当时看见她的牙齿出血了。
终于,她们坐上车要回家。
她已经疲惫不堪。
二哥赶回了公司。领导早先打了个电话来。
姐姐姐夫买来给他们好些饼干。
她啃着一块饼干。
姐夫一直说,你来干什么,添乱吗?母亲一直数落她和父亲的不是。
她啃饼干,啃得很野蛮。
不是因为饿了或是胃痛。
而是,想要自己更加痛苦不堪。
她大口大口的咬着。饼干屑就冲入了她嗓子。
她被噎住,被呛住。加上嗓子本来就有炎症。
她感觉,再多塞一块饼干,就可以死去。
她终于感到舒服些。
二十岁的人了,挂个号都不会。没救了。
姐姐又说。
她不反驳。
没什么好反驳的。
她确实不会。她又没生过什么病。她一身健康。
5.
终于,她还是哭泣不止。她真的,无法学会传说中的坚强了。
这天,她和着外甥小小玩。
玩着玩着,两岁的外甥咬住了她的指头。
外甥不知轻重。死死咬住。想要把她指头咬住。
那个时候,她想的是,硬生生把手指头扯出来,会不会伤到他的牙齿?会不会因为力道控制不住,将他拽了跌倒。不管你信不信,她确实那么想着。她忍痛对他说,“小小,别咬。痛。”
可他更使劲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的承受着他的撕咬。包括父母。小孩子感到新奇,也感到兴奋不已。
他咬得更卖劲。
十指连心。疼痛无比。而且,小孩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
她止不住放声尖叫起来。只有尖叫可以缓解那种疼痛。而她还在挺着他的撕咬。不敢乱动,太怕自己真的失了分寸。
然而,父亲却怒吼道,“你见鬼了!叫什么叫。吓到小小了,不知道吗?”
她突然就失去了尖叫的力气。
她的身子冷了下来。
她的父亲,在她痛苦的失声尖叫之时,没有句“怎么了?”只是痛骂。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也许发生了什么。他想的,只是,她又发神经了。
她哭了。她早已不因为疼痛而哭泣。
她哭了。她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姐姐说,“是不是被小小咬了啊?”
父亲终于停止了谩骂。
外甥终于松开了她的指头。
她轻拍他,小声的叫他出去玩吧。
她怕她的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漏出哭腔。
她怕她的声音再多一句,便会是哽咽。
饭点到了。
她没有吃饭。大家叫了她几遍。她没有回应一声。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哭泣。她在难过。
姐姐进来,怎么哭了。被小小咬哭的。
她想说,我知道我哭泣的原因,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在我止不住尖叫之时,最爱的人却在咒骂我的声音,他们恼怒不堪,他们质问我为什么大惊小怪。我于是不知所错,从此,我愿默默忍受一切痛楚。从此,我再也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从此,我也将失去爱的能力。
便是此后,她也就失去生活所有激情。
她愿意堕落麻木。
她愿意无用愿意彻底的沦为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