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路上炎热难当,丁家的管事是惯在外面走动的,担心悦娘身子吃不消,便向悦娘禀告,上午赶早,下午赶晚,一天只走三四个时辰的路,悦娘自是无所不依。
一路晓行夜宿,七月底方到京中,到王宅时已是日禺,马车在垂花门前停下,悦娘下车一看,却不见丁氏,只有婉姨娘同庶姐纹娘等在院子里。纹娘一见悦娘便满脸堆笑的迎上来:“妹妹一路辛苦了罢?我和姨娘一早便在此处等着了,可算等到了!”婉姨娘穿着藤色通袖袄儿、鸭蛋青棕裙,梳着家常发髻,独插了枝鎏金花钗,脸上只薄擦一层粉儿,淡淡画了眉,虽仍描着樱桃小口,但打扮素淡,不似往常艳丽,听纹娘提她,也几步上前福了一福,又问悦娘路上可还好走。悦娘厌烦这母女二人,且未见丁氏,心中焦急,道了声“有劳姨娘和姐姐”,便急急往正院赶去,婉姨娘和纹娘也跟上不提。
丁氏的陪房赵横家的挤上来小声对悦娘说:“二姑娘,夫人今日原是想亲自等着您的,只是清早起来略站了站,觉得头晕得不成,只得罢了,便命老奴候着姑娘。”悦娘问:“母亲身子还是这般不好?父亲怎么说?”赵横家的道:“老爷倒是新请了位太医来,只是也没说些新鲜话,翻来覆去的俱是说些‘不可生气多思,须得好好养着’这些话。”
待到正房门前,丫头掀开帘子,悦娘一径走进去,丁氏得了丫头禀告,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悦娘忙奔过去扶住丁氏,又从丫头手里接过个绢面引枕,把丁氏安置妥当了,方才说:“阿娘真是的,既是身子不舒服,躺着便是了,何苦非要起来?”丁氏看见女儿,不由喜上眉梢,反手拉着悦娘一同坐下:“阿娘已有四五个月没瞧见悦儿了,恨不得早早瞧见悦儿才好。”一面说,一面摸着悦娘的脸道:“还是那样瘦!四五个月没见,阿娘的悦儿似乎长成了大姑娘。都怪阿娘没用……”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悦娘也眼眶一热,但恐丁氏更添伤心,便勉强笑着宽解:“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外祖母、舅父、舅母、表哥、表妹们对我也都好得很,您这一哭,外人还以为我去邢州是受罪去了呢!舅父舅母知道了,可要委屈坏了!”丁氏忙以袖拭泪道:“正是呢!倒是阿娘糊涂了。”
赵横家的也凑趣道:“夫人一见到姑娘,一肚子精明都化成眼泪流走了。”丁氏一听,破涕为笑:“偏是你敢取笑我!”悦娘便对赵横家的福道:“悦儿不在这些日子,阿娘跟前,倒是辛苦赵嬷嬷了。若不是嬷嬷时常说些笑话儿,阿娘不知多少难过。”赵横家的慌忙蹲下:“不敢当姑娘这样大的礼,这原是奴婢该当该分的。”
悦娘扶起赵横家的,又命藿香端杌子给赵横家的坐。丁氏见纹娘、婉姨娘还站在一旁,便命丫头也去端凳子来。悦娘不理会,问道父亲可在家中。丁氏道:“说是有位大人调任回朝,你父亲同人约着道贺去了,倒不知何时回来。”悦娘又问大爷,说道:“如今母亲病着,他为人子,须得侍疾尽孝。再说了,怎的妹子回家,大爷也不肯赏脸见一见?”丁氏道:“这倒是冤枉你大哥了!他今年九月要下场,你父亲同我的意思是,家里的事暂且不要烦他,让他安心读书为是。”悦娘冷笑道:“大爷既要考举人,更该知道百善孝为先才是。”
婉姨娘做了半日壁花,此刻听悦娘给自己儿子盖上“不孝”这么一顶大帽子,赶紧上前解释:“二姑娘,是老爷说大爷没几天就要下场,要大爷暂别急着伺候太太,只管静心读书。大姑娘和妾身,可是天天一刻不离的伺候着太太呢!?”悦娘听了,掉头对赵横家的说道:“主子没跟做奴才的说话,做奴才的倒先开了口。咱们丁家,几时这样没规矩了?”说得婉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纹娘也大不好意思,嗫嚅了几下嘴皮子,终究没说甚么。
丁氏拍了拍悦娘的手,责道:“你这孩子,继哥儿终究是你哥哥,婉姨娘再怎么也是你庶母,以后再不可这样说话!”悦娘却不说话,只拿眼角淡淡的瞟了眼婉姨娘和纹娘。婉姨娘同纹娘觉得没趣,便告罪退下。
悦娘见屋里没了外人,才笑道:“阿娘,您再猜不着,外祖母这次让谁陪着我回来的。”丁氏问道:“是谁?”悦娘道:“是韩嬷嬷呢!”丁氏又惊又喜:“韩嬷嬷?可是你外祖母贴身的那位韩嬷嬷?还不快请进来!”说着一迭声的命人去请韩嬷嬷来。韩嬷嬷原就候在屋外,听见叫立时进屋磕头请安。丁氏忙命人扶起她来,喜道:“韩嬷嬷,竟真是您!上次见您,还是在邢州的时候,转眼都快十年了。”韩婆子笑道:“老夫人放心不下表姑娘独自回京,老奴便自请跟过来了,老夫人便索性命老奴在京里多伺候姑奶奶一阵。”
“这么说来,韩嬷嬷倒是要长住了!”丁氏久不见娘家人,此时听到憨婆子要多住些日子,喜不自胜,忙叫丫头,“快去给赵嬷嬷收拾间上等的屋子,再派两个丫头伺候嬷嬷。”韩婆子辞道:“婆子本是个下人,那里用得着上等的屋子,就在姑奶奶床边摆个地铺也就罢了,更不要说甚么丫头不丫头的了!”丁氏道:“嬷嬷一大把年纪了,如何睡得地铺!再说,我虽是母亲生的,倒是嬷嬷带大的呢!”韩婆子道:“老奴一大把年纪,还能到天子脚下见见世面,已是沾了姑奶奶偌大的光了。姑奶奶就依老奴一回罢!再说了,老夫人这次遣老奴来,是让老奴来帮着姑奶奶调理身子的,倒不是来享福的,老奴自当时时刻刻看着姑奶奶。”丁氏仍是不依,奈何韩婆子坚持,只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