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少乙和往常一样起的很早,当时天还没有亮起来,他爬上了石头房子顶端,面朝着东方静静的站着。
地平线上出现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少乙仍然没有动,他已经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
朝阳似火,染红了天际,照亮了大荒,也照亮了时代,这将是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就已经等来了它最后的一个重要人物,这不是开始,也不是终结。
他的弟子们也已经醒了,但他们只是忙碌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去打扰少乙,甚至他们说话的声音也都压低了很多。
他们知道,少乙在想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他是在和神灵对话。
少乙没有和神灵对话,但他的确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玄女看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少乙,渐渐的有些痴了。
少乙没有注意到玄女,他在朝阳中静静的站立着,等到朝阳不再是朝阳,而成为了高升的烈日,这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爬下了石头房子。
在他动的时候,玄女已经慌张的跑回了屋子,等他从房子上下来,玄女伸着懒腰走了出来,就好像刚刚睡醒,很巧合的碰上了回到地面的少乙。
少乙终于看到了她,他笑着对她说“不可贪睡。”
玄女飞快的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少乙,你要去哪里?”
少乙说“去见我的姐姐。”
玄女低着头,脸上有些红晕,这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愫,她听少乙说过,这叫爱。
她爱少乙,胜过一切。
许久,她终于鼓足勇气问“我可以一起吗?”
少乙摸了摸她的头说“跟我来吧。”
玄女很开心,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弟子,比如羿、杰、毛和旦一样,她知道在少乙的心中,她和这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少乙对自己的弟子很好,但是玄女并不希望少乙对她这样,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少乙对她的态度,比对别人更加恶劣些,这样她就能够知道,自己在少乙的心中是不同的。
可是少乙并不这么认为,玄女不怪他,她知道少乙生来要做很多大事,但这里面绝不包括自己。
在路上,玄女一直不说话,只是跟在少乙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觉的这样好极了。
终于,玄女忍不住了,她鼓足勇气问“少乙,我有个问题。”
少乙放缓了脚步问“什么问题?”
玄女说“少乙,你说羿和姮娥之间的牵挂叫爱,这是一种诅咒,可是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他们两个很开心,我觉得真正的诅咒,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并不在乎这一点。”
少乙停了下来,他转头看着玄女,很久很久,然后他笑了,他说“我在乎。”
然后,他转头继续开始往前走。
玄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然后飞快的跟上少乙,但又马上在距离少乙还有两步的时候,慢了下来,继续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跟着少乙。
她一直都在笑,这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们很快就到了喜和沐住的房子,这是一间并不算大的石头房子,三面墙壁,剩下一面冲着大街。
在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人是皇,而皇的子孙并没有特权,他们和皇城的普通人一样生活着,或者说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普通,什么叫不普通。
喜和沐已经醒了,沐正把一些粮食放在火堆上的小锅中熬煮,几个奴隶已经去下地耕种了,喜却正在编织渔网。
沐看到少乙的时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少乙站在门口,眼中有泪光闪动,他说“姐姐,我是少乙,白狐的祭祀。”
沐什么都没有说,她飞快的上前,一把抱住了少乙,放声痛哭,哭了很久很久,整个过程之中,仍然是一言不发。
喜是个很憨厚的人,他没有上前打扰两人,而是一边修补渔网,一边笑呵呵的时不时抬头看看这姐弟二人。
沐,曾经是整个白狐部落,第一个在夏天披上麻布的女子,当时她的父亲斥责过她,说她永远也不是皇城的人。
而现在,她是皇城人,还是皇的儿媳。
白狐部落中,也不会再有人觉得夏天披上麻布,有什么不妥,他们已经很少赤身露体了。
沐比少乙想象的,要老一些,但是沐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在这个时代,生下孩子后能够生还的女人,都是很了不起的,她们被生命之神眷顾,挣脱了死神的囚笼。
甚至许多生下孩子,并没有追随死神而去的奴隶,都会被免去奴隶的身份。
奴隶是被神抛弃的人,而生下孩子不死的女人,是被神眷顾的,所以生下孩子不死的奴隶,将不再是奴隶,这是一个简单粗暴,但无懈可击的逻辑。
这个逻辑就是共工提出来的,共工或许不如祝融,但他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喜很快将各种食物都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地面上,有腌制的野猪肉,也有新鲜的瓜果。
他笑呵呵的招呼少乙坐下,将一个果子递过去,咧开嘴笑了,他说“吃。”
少乙笑着接过果子,递给了一直不说话的玄女。
被爱诅咒的人,似乎都会将对方的一切举动,赋予某种意义。玄女突然觉得少乙对自己是不同的,她开始发现自己和羿他们的区别,少乙绝不会将果子递给羿,让他先吃。
少乙,并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不想吃果子,他不太喜欢吃果子。
沐终于擦干了眼泪,从头到脚打量着少乙,笑道“真好,听他们说,你现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就像是祝融和共工一样了不起。”
少乙摇了摇头,他说“我怎么敢和大祭祀相比?你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听说你的儿子叫做阿丑?我出生的时候,离也想给我起这个名字,不过玄玄没有同意。”
沐问他“离和玄玄,都还好么?乙女呢?夸……夸怎么样了?”
少乙叹了口气,他说“夸现在是白狐的族长了,离、玄玄和乙女,已经被死神眷顾了。”
沐并不知道这个消息,她呆呆的愣在原地,谁曾想当年一走,就是永别。
她捧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骷髅,轻轻的抚摸着,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喜走了过去,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的她的后背,并不说话,他似乎是个很老实的人。
玄女笑了,只看他们两个一眼,玄女就知道,他们也被诅咒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痛苦,但又难以割舍的诅咒。
少乙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说,喜是一个没有大志的人,并不适合掌管皇城,虽然他是一个好人。
少乙有些奇怪的问道“阿丑呢?”他对阿丑很好奇,因为皇和他说,阿丑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这是个很高的评价,而且少乙相信这是有道理的,就像皇看喜一样。
一个人如果活到了八十岁,总能看明白很多事情。这一路上,少乙曾经见过许多年高的长者,虽然很多不是祭祀,但是他们的智慧一点儿不比年轻的祭祀要差。
何况,皇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是很有名的智者。
沐叹了口气,指了指上面道“在房顶。”
少乙刚才并没有注意,此时赶忙站了起来,走出屋子,抬头看向了房顶。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围着兽皮跪在房顶,一动也不动。
少乙诧异的问“他怎么了?”
沐摇了摇头道“这个孩子一点儿也不听话,昨天我惩罚一个奴隶,将那个奴隶绑在柱子上,可是这孩子半夜将那个奴隶放走了。”
少乙惊喜的笑了,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白狐,也有一个和阿丑现在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半夜里偷偷解开了一名奴隶的绳索。
于是他飞快的爬上了房,将跪了不知多久的阿丑一把抱了起来,仔细的打量着他。
阿丑似乎吓了一跳,等着眼睛不敢说话,不过随即他看到了少乙的眼神,那是一双如同圣河一般清澈的双眸,闪动着不可名状的光芒。
这眼神很亲切,很熟悉……
这个叫阿丑的孩子,一点儿也不丑,虎头虎脑可爱极了。
阿丑似乎有些害怕,半天才问“你是谁?”
少乙笑了,他说“我是你的阿叔,白狐的祭祀少乙。”
阿丑歪头看了看沐,摇头道“阿叔,我做错了,阿娘在罚我呢。”
少乙摇了摇头,他很肯定的说“你没错,是你阿娘错了。”
阿丑很不理解,他眨了眨眼问“阿娘也会错么?”
少乙点了点头,他说“人人都会错,我也会,何况有些事情,从来也没有对错,你要尊重你阿娘阿爹,但是你心中要有对错,这比一切都重要,没有什么比对错更重要,任何的情感都不可以比对错更重要,你懂么?”
阿丑似懂非懂,他问“怎么样,心中才能有对错?如果我的对错本身就是错的呢?”
少乙愣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笑着说“你很聪明,这个问题我也曾经问过一个人,他叫玄玄,是一个伟大的智者,真正的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