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湘州市第一刑警支队会议室。
一群警察围在大屏幕前面,事故现场的照片在屏幕上轮番播放。副队长许斌用小棍指着一张张照片,陈述现场情况,大家专心地听着。
“情况就是这样。”许斌终于陈述完了,放下手中的小棍:“大家谈谈想法,是故意杀人案,还是交通事故。”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在会议室里响起,很快,开始有人发言,有说可能涉嫌杀人案件的,有说司机为了逃避责任做假口供的。突然,角落里响起一个带刺的声音:“只有这两种可能吗?难道不会是那女的自杀?”
屋里安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那个人。
“自杀的话她也有动机。死者生前最后一条微信里说过,她辞职了,心情不好。我们在她手机里发现了房东催租的短信,还有信用卡还贷的通知。而且众所周知——”那人拉长了声调,“她不久前还被男朋友甩了。”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大家纷纷望向角落里深深垂着头的程音。
程音的头垂得更低了。骚动声越来越大,场面开始有些尴尬。
许斌轻咳一声:“小程,要不你还是出去吧。”
“我没关系……”
“陆晨花和你之前的关系摆在那儿,这个事件你本来就该回避。你就不用操心了,忙手头的事去吧。”
程音起身,一言不发地出了会议室。许多复杂的目光追着他出门,很快,大家又交头接耳起来。
半个小时后,会散了。许斌回到办公室,正在整理文件,门轻轻地响了起来。
许斌喊了声“进来”,一个瘦弱的人影推门进屋,坐到他跟前。许斌看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
“小程,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什么事?”
“我想知道会议讨论的结果。”
“你问他们就知道了。大部分人倾向于交通事故,也有说自杀的。少数几个人说是谋杀。现在轿车司机拘起来了,正在审,不过看样子,挖不出多少东西。”
“不可能是简单的交通事故。从现场勘查情况来看,她是在路中央与车相撞的,而且事发地点在小街的中段,附近又没有路口。一个人晚上12点在路上走,身后远远开来一辆车,就算是超速车辆,避让时间也够了。而她和司机都没避开,那只能说明她是从街边上突然被推到马路中央的。”
许斌点点头:“那你感觉有没有可能是司机和人合谋犯罪?”
“那个司机不是凶手。正常人就算要杀人,也不会直接开车把人撞死,除非想事后自首。可他又完全没有自首的意思。”
“那你说谁是凶手?”
许斌往椅子上一仰,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人。程音又低下了头。
“你们如果非说我是,那我也没办法。”
“这可不是我说的。”许斌笑了一下,“小程,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如果你这么在乎她的事,何必提分手呢?”
“因为确实不合适。我和晨花在一起两年了,平时总是吵架。她性格急,我性格闷,过不到一块,还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好。我考虑很久了。”
“那她是怎么想的?和你一样吗?”
程音沉默。许斌叹一口气:“所以,你就是来减轻点负罪感的,对吧。”
“我只是想找出那个凶手。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毕竟是曾经在一起两年的人。”
“和感情无关。和人情有关,是吧?”许斌笑笑,“但是小程,按规定你是不能参与这个案子的啊。虽然你和她分手了,但这件事,你还是应当回避的。”
“所以我是来请假的。我打算独立调查。”
许斌沉吟一会:“这不合规定。”
“……”
“不过你要是请假,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你。我坦白跟你说吧,现在大案要案很多,这件事究竟是交通事故还是故意杀人案,目前还没法定性,现场那点证据太少了。所以,局里没法对这个事投入太多精力。你要是再调查出什么证据,只要合情合理合法,我没理由不采信。你想请假,那就请吧,这边的调查也会照常继续。不过你别拖太久,现在很忙。”
“谢谢。”程音起身出门。许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小程!”
程音回过头来望着他。
“注意安全。”
程音默默地点点头,把门关上了。许斌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摇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事故发生的小街,与不远处的中心广场,完全是两方天地。街中央横着一道积满灰尘的花圃,从这花圃里的植物种类来看,想必它也有过繁花似锦的好时候,如今却只剩下枯萎的冬青与衰颓的茎干,一副无人打理的垂暮景象,正如街两侧的民房一样。
那些民房的外墙上,石灰已经一块块地剥落,露出了里面风化的红砖,斑斑驳驳,像巨大的世界地图。小街并不算窄,但四处散落着垃圾,让道路显得分外逼仄。事故发生的地方倒是洗刷得很干净,地上残留着几小堆夹杂着冥纸片的黑灰。程音小心地绕过那些灰,仔细地打量道路的两侧。
高高矮矮的民房中间夹着好几条小巷。程音走进离事故地最近的那条小巷,才走出去五十米远,就碰到了院墙。他又连续试了两三条小巷,结果一样。
“别费劲了小伙子。”路边卖水果的中年女商贩一直盯着程音看,见他去而复返,出声阻止了他,“这几条都是断头路,你要出去的话,沿大路往前走,走个两里就是大马路。”
程音望向女商贩的摊位。哈密瓜,葡萄,橘子和苹果整齐地摆在她面前,都是一副无人问津的模样,鲜艳的果皮蒙着一层轻尘。那女人见他转身,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她拈起一个葡萄,热情地冲他招呼:“来尝一尝,刚进的,可甜了。”
那葡萄的皮上有淡淡的锈斑,果梗快干透了,完全不像“刚进的”。程音眉头微皱,也没伸手接,女商贩却像没看见似的竭力推销着水果。
“葡萄3块5一斤,给你十块钱三斤,来点吧。橘子也便宜,这么大才2块5……”
程音忙不迭地摇手,这时一阵叫骂声从水果摊后面的小巷里传来:
“老不死的又拉在裤子里了,你咋不拉饭碗里!儿子回来了,找你亲儿子去!老的小的全扔给我一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女商贩闭了嘴,微侧着头,伸长了脖子听着叫骂声。不一会,那声音消失了,一个烫着鸡窝头的中年妇女愤愤地从小巷里出来,拉着两捆卷心菜,大步走了。待她走远,女商贩冲那妇女的背影歪了歪嘴角:“瞧,那就是刚才骂人那个。唉,不孝顺啊。”
“怎么回事?”
“一个老太太,老了,脑子不清楚了。这两天光念叨着她儿子回来了,你听让她姑娘骂的。好歹是亲妈啊,对吧?”女商贩叹口气。
“她儿子去哪了?”
“躲债啊,欠人钱跑了三四年了,头几年还有债主上门呢。老太太天天等儿子,看到个差不多的男的,就说是她儿子。为这,她姑娘没少骂她。这老太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唉,这回又不知碰上谁了。”女商贩咂了咂嘴,“对了,你要不要橘子?给你算十块钱五斤。”
程音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葡萄我包圆了。”
女商贩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她忙忙地接过钱:“好好!我跟你说,小伙子你买对了,这是正宗的新疆马奶子葡萄,可甜了。我给你称称,哎呦……八斤二两。算八斤,找你二十三……”
“三块钱零头我不要了,您给我几个橘子吧。”程音说。
“好好!给你挑几个大的。”女商贩脸上笑开了花,递过水果和找零。
“谢谢。——大姐,我能在这坐会吗?我等人。”
“行,没问题,坐会行。”女商贩拿出一个马扎。程音坐下,剥开一个橘子,把另一个递给她。她推让一番,还是收下了,却没吃,悄悄放到了摊位下面。
“小伙子,长得挺精神啊。找对象了吗?”她笑容满面地问他。
“还没有。”
“还没有啊?哎呦,大姐跟你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着急,这可不行。你别想着男的年纪大点没关系,男的女的都得早找,晚了那真是没好的了,就说我家隔壁那姑娘……”
“是说刚才吵架那个吗?那家姑娘年纪那么大了,还没结婚啊。”
“不是不是,英子结过婚,三十八岁上离的。唉,说起她家,张老太这辈子苦啊。二十多岁就成了寡妇,自己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到老了儿子跑了,她眼睛都快哭瞎了,姑娘还天天拿她撒气。要说她家英子也是不容易,自己带着个孩子,还得伺候老的。唉,再难也不能这样啊……”
“哦。都不容易啊。”
“那可不是。——小伙子,大姐得收摊儿了,这里没啥人过来,我到路口试试去。唉,马路上又有城管……不管那么多了,你还在这坐会不?”
女商贩边收拾水果,边盯着巷子尽头的路口。程音站起身来:“大姐,我帮你把摊子搬过去。”
“不用不用!谢谢你了啊小伙子,哪能让你搬。没事我都拾掇惯了,一会就好,你不用管。”言语之间,女商贩果真已经收拾好了摊子,推着三轮车,步履艰难地向巷子口走去:“这年头,哪一行都不好干啊……”
沉重的身影慢慢远去。程音一直在她身后注视着,等那背影消失之后,他快步拐进刚才的小巷。
五十米长的断头巷子两侧,并列着三户人家的院门。都是差不多的黑漆木门,油漆脱落了,颜色斑斑驳驳。程音估计着刚才传出声响的方位,寻找声音的源头。他很快找到了,只有那家的门没上锁,虚掩着。
他敲了两下门,没人应。他提着葡萄刚想推门进去,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男孩从门缝里怯怯地探出头来,望着他。
“叔叔,你找谁?那家的奶奶不喜欢人来。”
程音心念一动,转身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从袋里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
小男孩捧着橘子,咽了两下口水,犹豫着不敢动:“妈妈说外面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你妈妈说得对。但是放心,这个橘子没有问题的,叔叔吃给你看。”程音掰开橘子,摘下一瓣,吃了起来。他把剩余的橘子递过去,小男孩看看他,眼睛亮了,三下两下把橘瓣塞进张得大大的嘴里,抹了把嘴角的汁水:“谢谢叔叔。”
“不用谢。叔叔问你个事儿啊,对门那家这几天有人来串门吗?”
小男孩摇头:“没有。她家只有个老奶奶住着,英子阿姨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你平时会去她家玩吗?”
“嗯,不过老奶奶不知道。”小男孩吸溜着鼻涕。
“不知道?”
“那家老奶奶眼神不好。我有时候捉迷藏就藏她家院里,老奶奶不出屋,就不知道。她家都不锁门的。”
“不锁门啊……那你再仔细想想,这几天对门家有没有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一点点也算。”
小男孩仰着头想了好久:“英子阿姨脾气比以前好了。”
“啊?”程音有些哭笑不得。
“就是那天晚上,我去老奶奶家院子里玩儿,把小浣熊卡夹她家门上了,快睡觉才想起来。以前英子阿姨看到都会骂我,但是那天她就没骂,我第二天早上去拿小浣熊卡,就掉在门外头。后来我跟我妈说,我妈还批我呢,让我少去她家。”
“会不会是老奶奶自己把卡扔在外面的,英子阿姨不知道?”
“不会。”小男孩摇头,“老奶奶晚上不出屋。英子阿姨从来不在这过夜,她家里还有个姐姐呢。”
“我能不能借你的小浣熊卡看一看?”
小男孩听话地回屋找了半天,出来却说“丢了”。程音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见他总是摇头,就摸摸他的头让他先回屋了。看着小男孩转身进了屋,程音站起身,打量了几眼对面虚掩着的黑漆木门,走过去登上台阶。
他原先只想试探着找找证据,如今看来,必须仔细看看了。他小心地尽量不留下指纹,用胳膊肘推开了斑驳的木门。
门后是四五平米的小院,阳光照不进这里,院内显得昏暗而破败。大白菜、卷心菜四处堆积,铁丝上横七竖八晾了几件衣服。程音绕过杂物,敲了几下屋门,没人应。他推开门走进去,一股异味迎面扑来。
“——强子?”
苍老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程音向声音来处望去,一个老妇人蜷缩在摇椅里,颤巍巍地冲他伸出手。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那老妇人仿佛已成了这狭窄阴暗的小屋的一部分,头发花白,衣服是灰土的颜色,手和脸上的皮肤像风干的鸡皮。她冲他伸着手,脸上的皱纹挤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强子,你又回来啦?”
程音愣在原地。老妇人看他不过来,有些着急,挣扎着想站起来,弄得摇椅吱嘎作响:“强子,你吃饭了没……”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葡萄,快步向老妇人身边走去。
“你来干嘛的?”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程音一惊,连忙停步回身。
刚才那个名叫英子的鸡窝头妇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身后的小院里,抱着两只黑胖的手臂,撇着嘴,乜斜着眼睛瞪着他。她脸色黝黑,穿着与时令不太相符的围兜大褂,围兜前襟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你好,我是来问一下强子——”
当程音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中年妇女的脸呼地一下沉下来。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动作敏捷得和臃肿的身躯不太相符,整个人像一座肉山拦在他和老太太之间。
“离我妈远点。要债跟强子要去,我们家不欠你的钱!”她挥舞着胖胖的手臂,声嘶力竭地咆哮。
“大姐,您误会了。我是来——”
“滚出去!”
英子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推推搡搡地将程音赶出了屋外。砰的一声,黑漆院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门框上的尘土簌簌落下来。
程音摸摸脑袋,站在院门口等了一会,英子并没把那袋葡萄扔出来。四顾无人,他掏出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扇门的每一处。
门锁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锁孔处有斑斑点点的锈迹。门把手附近的木头上,沾着一块小小的褐红色污迹。他用手机把那块污迹拍下来,这时门里有响动,他飞快地闪到小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