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英子推着一车菜从小巷里出来了。她并没留意到他,用小推车搬着堆成一座小山的大白菜,吃力地向巷子口走去。
程音悄悄跟在她后面。出了巷子再左转五百米,一个小小的菜市场出现在路边。此刻将近中午,市场大棚里渐渐热闹起来。
英子把车推进菜场,把白菜卸在临近大棚门口的一个摊位后面。那堆白菜少说也有几百斤重,她一个人把它们挨个搬下来,再用粗糙的双手码放整齐,黝黑的脸很快变得黑红。卸完白菜,她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坐到摊位后,开始粗声大嗓地卖菜,逢人便吆喝。
不一会的功夫,英子连续做成了几单生意,看起来挺开心,从摊位底下拿出泡着茶叶的大水杯,拧开盖“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程音走过去,站到摊位前。
“要什么?今天茄子便宜,冬瓜,白菜新上的。菠菜……”英子边说边抬起头,乍一看到是他,脸立马沉下来。
“你咋又跟过来了?!走走走!”
程音用外套挡住自己的手,从兜里掏出警察证给她看。她撇着嘴扫了一眼,脸色腾一下变了。
“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低了下来,神色多少有几分恐惧。
“刚才为什么那么着急赶我走?”
“我以为你是债主……我,我们家强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债主。那袋葡萄你看见了吧?”
英子的神色有些慌乱,眼睛不自觉地躲避着程音锋利的目光。
“债主也有不空手上门的啊……”
“是吗?一个力量不一定比你强的人,赤手空拳,连朋友也没约,提着一袋葡萄,上你母亲的门来找你要债?”
英子语塞了。
“你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吧,我不是要债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非要赶我出来?”
“……”
“强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头几天在你家门口发生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这几天,他究竟有没有回来过?要是一直不配合调查,我可以怀疑你在包庇嫌犯。”
“不,强子不可能和那事儿牵扯上!他……”英子的眼神十分慌乱,欲言又止,“你让我先做生意行吧?收摊我跟你说。我全名叫张艳英,这个市场里你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我跑不了。”
“好。”程音随手一指不远处的一家小水饺馆,“我在那里等你。”
他走进水饺馆,在吃完第二盘水饺的时候,英子进来了。她完全失去了刚才的气势,眼神躲躲闪闪的,面色犹疑不定。
“我出去跟你说行不?这市场里的人都认识我。”
“好。”程音站起身来,跟着她向市场外走去。到了一条荒僻的街道上,英子停下来,把一张磨毛了边的纸递到他面前。
“这能证明不是我哥干的了吧?”
程音打开那张纸,竟是一份死亡证明。死者姓名张富强,死亡时间是4年前,地点是山西第一矿业医院。死因是特重型颅脑损伤和肺挫伤并肺部感染。
程音有些意外地盯着英子。
“我哥4年前就死了。在小煤窑,瓦斯爆炸砸死的。这下行了吧。”
“你为什么要跟别人说,他是欠债跑了?”
英子沉默着。程音抿着嘴唇,锋利的眼神在英子脸上扫来扫去。
“这张死亡证明在当地派出所有没有存档——”
“证明肯定是真的,你甭瞎猜了。”英子有些烦躁,“我为啥说他跑了,因为我妈啊!她五六年前就糊涂了,眼神也不大好。我哥为了给她挣点医药费,才去煤窑打工的。这下钱没挣到,人也没了。我还得瞒着我妈,说我哥在外面躲债。不瞒不行啊,那年过年邻居小孩就说了一句,我哥可能没了,她老人家闹了三天三夜。我索性就瞒着所有街坊,省得他们背后嚼舌根。”
“那你刚才赶我走是因为……”
“我以为你是我哥的工友。他在煤窑登记的是我妈家的地址,死后这几年,也有人来这看过我妈两次。都让我赶走了,省得我妈受刺激。我看你这么斯斯文文的,又提着东西,还以为你是矿上的会计呢。”
“这么说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你母亲着想?可据我了解,你平时对她态度并不怎么好。”
英子低下头,两只大手搓着衣襟,低声叹了口气:“我能养活她就不容易了。孩子上五年级,补习费,我妈的医药费,一天天的都是钱。早上一睁开眼,先想着今天出去多少,得挣多少。每天被城管追,被卫生查,回家还得给孩子做饭,给老娘洗裤裆,你让我态度咋好得起来?”
程音一时语塞。
英子扭过脸去:“我也知道不对,就是忍不住。忙个一天腰都快断了,回家连口热水也没有,一看她又拉一裤裆,唉……我知道,妈心里肯定也埋怨我呢。那也没办法。”
她往路边一坐,伸出两只手。那是两只布满了裂口的粗糙的手,指甲缝里满是黑泥,虎口上有好几道张开的血口子。她扭过头去,用手背胡乱擦了几下眼睛。
“我就是命不好。”
程音沉默地望着她。这个普通的中年劳动妇女,头发蓬乱,脸庞浮肿,皮肤黝黑粗糙。不论怎么看,都跟温柔优雅之类的词不搭界。但这个女人,为了母亲,独自担负起了丧亲之痛,四年来一直在跟所有人说着一个巨大的谎言。大概,那谎言就是她全部的温柔吧。
“对不起。”
英子噗一声笑了:“你对不起我啥?没事,顶多再苦几年,等我姑娘上中学了住校,我就把我妈接过来住。我姑娘学习可好了呢,全班第二名。”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
“对不起。你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有些事需要你配合。如果回来的人不是强子,那么涉嫌谋杀的嫌疑犯,那天晚上很有可能在你母亲家躲藏过。请你配合警方,提取证据。”
“杀人犯?藏我家?”英子的神色慌张起来,“你咋知道的?”
“因为我观察过,巷子里其他两家的门锁都磨得发亮,唯独你家的门,锁有段时间没用过了。嫌疑犯在把被害者推出去之后,为了不被司机和路人发现,需要马上找地方躲藏,你家那条小巷离事发地最近。但小巷很短,藏在巷里容易被注意到,最方便的地方就是你家院子。屋里只有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闹不出太大动静。而且你家院门当天晚上被人打开过,证据就是邻居小孩夹在门上的卡片。你母亲最近总说‘儿子回来了’对吧?不出意料的话,她应该是把那天晚上的嫌疑犯当成了你哥哥。”
英子脸色微变:“我妈不爱锁门。她老说强子回来的话,不能让他看到门锁着……我想反正家里没值钱东西,就随她去吧,没想到招来了杀人犯。”
“这个嫌疑犯一定是对你家情况很熟悉的人,知道你晚上不住那里。你能想到是谁吗?”
英子摇头:“那一片住的人都知道我家这情况,而且这边租户多,来来去去啥人都有。你们要查就查吧,我过几天就带我妈搬走。”
“嗯。你能再带我去你家一趟吗?我想拍点照片。”
英子迟疑了一会,还是带着程音回了家。一进门,就看见老太太在院子里肮脏的泥地上坐着,正把葡萄一串串从袋里拿出来,搁在地下。
“你又坐泥地上作……”英子的脸刷地沉下来,扯开嗓门刚要骂,程音赶忙冲她摇手。
老太太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用苍老颤抖的双手把葡萄撮起来,像捧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轮流放在身体两旁。慢慢地,那一袋子葡萄被她分成了两小堆。她一边堆,一边垂着头喃喃自语:
“强子的,英子的。”
她堆好了葡萄,打量一会,颤抖着手,从给强子的一堆里拿出一串,放到另一堆里。一粒绿莹莹的葡萄掉落下来,她捡起来刚要往嘴里放,犹豫了一下,又珍而重之地把它擦了擦,重新放回葡萄堆中。
老太太的白发在风中颤动着,被午后投进小院的唯一一道阳光照得晶莹剔透。脏乱破败的小院里,唯有那白发一尘不染,像母亲的心。
“这是怎么回事?”程音低声问。
英子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问话。她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捂住嘴,那浑浊红肿的眼睛中有泪光闪动。她两步走上前去,扶起了自己的母亲。
“妈,上屋里坐去,地上凉。”
那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饱含着水一般的温柔。
老太太在英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把脸转向程音这边。她眼睛突然亮起来,冲他伸出手。
“强子,你又回来啦?”
程音一愣。
“强子,你可回来了,让妈看看。”老太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美丽的花,“吃饭了没?”
她固执地朝他伸着手,那枯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在风中颤抖。英子带几分歉意地瞅了程音一眼,赶忙伸出手去阻挡:“妈,你看清楚了,那不是……”
“妈,我回来了。”程音快步走过去。
英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程音冲她“嘘”了一声,也伸手扶住了老人。
“回来了?可回来了。好啊,好啊……”老太太的笑容像孩子一样灿烂,在两人搀扶下顺从地进了屋。英子进里屋去拿换洗衣服,老太太拉着程音的手,不停地絮絮叨叨:“强子,妈可想你了。你在外头干什么呢?”
“我在外头做生意,过得可好了。妈,你保重身体。”
“做生意?什么生意啊?好,过得好就好。”老太太拽着他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一脸欣慰地喃喃自语:“强子,你可别累着了,外头不好就回来,妈养着你。”
英子抱着衣服在旁边等了一会,走过来:“妈,强子忙得很,这会该走了。我给你换衣服吧。”
“要走啊?刚回来又要走啊?强子,你可得吃好,天冷了,多穿件衣服……”老太太嘟哝着,眼皮渐渐合上,声音也越来越含混,最后完全听不清了。
程音把沉睡的老太太交给英子,在屋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台阶上有个很淡的红色印痕,轮廓像半个脚印。他用手机把它拍下来,向二人告辞。英子送他出来,一脸感激:“谢谢你了,大兄弟。你们叫人来吧,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我绝没二话。”
“没什么。我也有父母,明白老人家的心情。照顾好你母亲。”
“我再也不吼我妈了。”英子眼里闪着泪光,“我们家小时候穷得很,偶尔有水果什么的,我妈都留给我们,一人一半,就这么分成两堆,放在桌上等着我们回来。就两堆,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没想到,她老了糊涂了,这些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程音沉默,点点头离开了。他走出很远,回头看时,英子还背对着门口在擦眼睛。
接下来的侦查很顺利。傍晚,英子提前把母亲带了出去,刑警队根据程音提出的申请,派人到英子家提取了物证。趁天黑,侦查人员用鲁米诺鉴定液在门把手附近提取到了明显的血手印,在小院里也提取到了完整的血鞋印。
血迹经DNA鉴定,全部是陆晨花的。遗憾的是,现场虽然有手印,却没有一个指纹。
从足迹来看,犯罪嫌疑人是身高175cm左右的男性,年龄在30到36岁之间,体重在70到75千克之间。穿的是普通运动鞋,鞋底磨损痕迹较为严重,尤其是右侧足尖和鞋底外缘有明显的磨损。
从现场遗留的痕迹来看,嫌疑人当晚在小院里藏匿了一段时间,又从原路离开了,足迹止于屋前的台阶上,没有进屋。
在这个小院里,警方没有获得更多证据,但不管怎么说,出现在这里的血迹和足印,让整个事件是一场谋杀案的可能性大大上升。
刑警队开始朝故意杀人案的方向对案件进行侦查。
从鉴定科拿到结果之后,程音和几个同事第一时间赶去了交警大队,接待他们的正是上次处理事故现场的老警察,刘青山。他对程音他们的到来似乎毫不意外,痛快地答应帮忙调取事故当晚的监控。
那个街区的两个监控都在临近大马路的位置,能照到出入整个街区的人。陆晨花的遇害时间推定在午夜12点到1点,肇事司机撞人之后就报警了。居委会协助他们进行了排查,发现在这个小小的街区里,最近并没有谁看到邻居家里有陌生人入住。他们推测嫌疑人如果不住在这个街区,不会躲到天亮才走,于是把那天晚上12点到第二天早上4点的监控调了出来,又向居委会要来了街区里的成年男性名单。几个人分工,一遍遍地仔细排查。
结果却不如他们所想的乐观。经过排查,有十几个人都符合嫌疑人的特征。程音提出这个人应该对英子家比较熟悉,于是他们叫来了英子,让她辨认。
英子认出了其中八个人,他们中的三个是经常出入街区的人,另外五个是这片街区的常住民。局里决定先从这八个人入手,几个警察分头出动,去确认这些人当晚的不在场证明。
他们忙活了一圈,只有两个人能证实自己事发当时不在现场。一个跟一群朋友喝酒撸串到三点,另一个跟老婆打架,惊动了附近不少街坊。剩下六个人,有说在家里睡觉的,有说晚上睡不着去散步的,却都没有确实的人证物证。
刑警们在六个人的家附近提取了不少鞋印,但没有找到和案发现场类似的。这也不奇怪,没人会把沾了血的鞋再穿回自己家里。一时间,调查陷入了僵局。
这天下午,刑警队的例会上,六个人的信息在投影屏幕上闪烁着。大家盯着这些文字:
周铭 34岁 外卖公司送餐员
赵尚海 35岁 物流公司快递员
王志远 35岁 无业
齐云天 32岁 私营企业会计
吕爱春 33岁 菜市场商贩
高传宁 31岁 保健品公司推销员
陆晨花手机的通讯记录也被提取了出来。记录很长,平均一天有好几十个电话,刑警们查了她最近四五天联系过的人,发现全都是同事和客户。他们从她的手机里寻找这六个人的号码,结果发现,除了送餐员周铭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名单上没有其他人和她联系过。
“大家感觉应该从哪个开始查?”许斌用小棍敲着大屏幕问。
“许队,我觉得那个送餐的嫌疑最大。第一,他和陆晨花有过联系。第二,嫌疑人右脚鞋底磨损比左脚明显,那个人平时骑电瓶车送餐,容易在鞋底上留下类似的痕迹。”一个人举手。
“那个送餐的平时就跑这一片,陆晨花上班的写字楼里,很多人都跟他通过电话。再说了,如果看鞋底痕迹的话,那卖菜的平时骑电动三轮进货,也有嫌疑。那个送快递的也是。”另一个人反驳道。
“那剩下三个人就没嫌疑喽?”许斌问。
“也不一定。据我们对那个会计的问讯,他平时上班都是骑共享单车,很容易在鞋底上留下痕迹。很多人右脚鞋底磨损都比左脚重,和走路习惯有关,无业的也不能摆脱嫌疑。”第三个人举手说道。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陆晨花是被人推出去的,那这人杀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只是一个小白领,会和谁有这么大的仇恨?”第四个人举手问。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大家讨论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最终只能决定,从陆晨花的社会关系入手,按名单上的顺序逐个调查。
会散了,许斌走到坐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程音面前。
“你还要继续独立调查吗?”
“嗯,再给我几天假吧。”程音点点头。
“行,随便你吧。不过提醒你,证据不够充分的情况下,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现在案件还在侦查阶段,我们没办法长时间限制这些人的人身自由。万一哪个跑了,就难查了。”
“嗯,这个我有数。”
“去吧。”许斌笑笑,重重拍了下程音的肩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