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锋再次醒过来时,正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中。不算宽敞的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似在赶路。他半躺在车厢一侧的长榻上,后背斜靠着厢壁,脸色看上去苍白无神。但他的眼神却异常的锐利,像猎食中苍鹰的眸子,警惕地正盯着长榻对面的两个人。
车厢的另一侧坐着两个人,两个人的身材都娇小而单薄。其中一个小伙子,酒楼伙计的打扮,靠着厢壁,双目闭合,似正酣睡。另一个女子,穿着黑衣,面容冰冷,显得疲惫与憔悴。她屈膝危坐,目光如电,竟也正警惕地盯着对面的白先锋。
两人似有针锋相对的意味,这黑衣女子自是之前在长臻楼突袭白先锋的女剑客。
白先锋脑海里,回想起那一把迅雷般的剑,心有余悸,才刚复醒,那剑的主人竟已坐在了面前。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长臻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横死在楼内的人是何来头?仲翼以及粮草的下落何在?还有那喊道“剑下留人”的人……
那救他于剑下之人不是谁,正是李慕泠。
却说李慕泠在长臻楼二楼的回廊处昏厥倒地,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次日近午。整座楼是近似死亡的寂静,只有那缕淡淡兰花的余香,缠绕着房梁犹未肯散去。四下无人,这里像一时间被乱世遗忘,空寂的气息让李慕泠心中感到一阵不安。
他感到脑袋昏沉,四肢疲软乏力,一口气提不上一半,便有想再度昏厥的感觉。
毒。
李慕泠知道,自己中了毒,一种一时半刻要不了命,但会渐渐将全身气力销蚀掉的慢性毒。他心中暗暗惊奇,莫非是那炉中的兰花香?正沉思间,耳畔传来了剑风削破空气发出的声音,从一楼大厅里传来。
李慕泠提着半口气,往楼梯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厅那一地的死尸。然后他看见两个持剑的人正在对峙。一男一女,男的穿一身白衣,女的穿一身黑衣,无独有偶,两人的脸色都与自己一般,苍白不已。
死尸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周围肃穆的氛围,空气被绷得密不透风,时间竟似已静止。
只一刹那间,黑衣女的剑已再度刺出!
剑如长蛇般,已刺近白衣男的面前,眼看这一剑,白衣男势不能躲开,紧急关头,李慕泠喊出了那句话:“剑下留人!”
白衣男却已不能再支撑,一下子昏死过去。
黑衣女子转过脸,她的目光,冰冷里带着怨愤,怨愤顷刻间散褪,她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这个女子自是叶泠。李慕泠上前扶起她,情知她也中毒了。
他将叶泠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随即去探看那白衣男子的气息。见其脸色铁青,竟似也中毒在身!所幸其呼吸均匀,并无大碍,也就暗舒了一口气。他见叶泠脸上写着疑惑,于是便说:“这是舍弟,名叫李泳,是我安插在仲翼队伍中的眼线。”
李慕泠随即查探了一下地上的死尸,死去的人都是昨夜在此吃酒的人。他发现所有人在死之前都中了毒,没错,就是他身上的那种毒。
如猜测无误,昨夜在这吃酒的人,其实都是胡老板的人。如此一来,莫非仲翼已识穿此间埋伏,得胜突围而去?
还有那诡异的鸟头……
这时,叶泠从厨房走出,手里揪着一个人,竟是昨夜接待李慕泠他们的那伙计。
伙计的眼神恍惚,嘴里重复哆嗦着一句话:“鬼差杀人,鬼差杀人……”
李慕泠看着一脸恍惚的伙计,若有所思。
马车上,伙计仍在酣睡,惊吓过度之后,这一觉睡得着实沉。而叶泠与李泳仍然用警惕的目光紧盯着对方,气氛无比凝重。
直到马车停伫,李慕泠掀开了帘子,微笑着对车内说:“我们到了。”
叶泠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竟还能笑得出。
李慕泠把伙计摇醒,三个人跟着下了马车。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峡谷,刀削似的两座山高耸入云,山与山之间,是一条幽深的河,河边有一间茶栈。他们的马车就停在了茶栈的门前,茶栈里头站着一个老头,正面对着他们的方向微微地笑着。
四个人走进了茶栈,老头把茶端上,随即退到了房内。
另一个角上摆着一张方桌,有一个衣着鲜丽的年轻人在打着算盘,算盘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栈内。而方桌的旁边,一个丫头正在扫地,两人都在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儿,并没向李慕泠他们投来目光。
李慕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见李泳正看着他,一脸疑问,于是他放下了茶杯,不急不慢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说到戴鸟头面具的神秘人,李泳把话接了过来,说他正是在看见鸟头后便不省人事。
李慕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瞥了一眼叶泠,见她正凝视着打算盘的年轻人和那扫地的丫头。
“你在想他们是什么人对吗?”
“我只是奇怪他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开茶馆。”
“总会有人来这里喝茶不是吗?”
叶泠没有答话,她收敛了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再说话。
其时天色向晚,最后一片残阳从山石之巅渐渐褪去,有归鸟的唱晚,在幽深的峡谷中回响。
细听之,竟像是乌鸦的叫啼,在唱着乱世之中,这仅余的宁静。又或是为日落的帝国,啼着最后的悼念。
四人当夜在茶栈借宿。
这夜应有皎洁月色,将大地铺上一层暖,但温暖的月光却照不进这幽深的峡谷。茶栈前挂着唯一的一盏灯,叶泠看着眼前死寂的河面,像要融入这种死寂般,良久没有说话。
其实她心中有疑虑。自离开闯营,她每天都想知晓战场的战况,她只知官兵正在河南一带围剿义军,至于战况如何,实在知之甚微。
陕西之行,重任在身。然而依目前情况看来,她已有负闯王对她的期望。而对于李慕泠,她一直对其抱有怀疑态度,认为他不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他,真的值得信赖吗?
“在想什么?”李慕泠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换了平时,有人悄然出现,她不可能不察觉。
叶泠没有答话,只安静地看着河面。
“你在想粮草的去向对吧?”李慕泠站在了她的身旁。
“言下之意,你是知道粮草的下落?”
“我不知道。”
“嘿。”叶泠惨然一笑。
李慕泠拿起身旁的钓竿,放钓入水,说道:“有些事急不来,需要心平气和,就像钓鱼一样,你越急,越钓不上鱼。”他索性坐了下来,坐在了茶栈临河边的木板地面上。
叶泠仍然凝视着河面,她的目光略显迷惘。
“我知道,闯王派你来斗米镇,并不是劫粮那么简单。”
叶泠的目光微微一颤。
“胡老板,她毕竟是个商人,表面上听令于闯王,但商人终究是商人,她的出发点始终是利益,如果我没猜错,在长臻楼死的那些人,其实都是她的人。”
“可那又如何?”
“李某斗胆猜测,这些人其实都是胡老板下的狠手。”李慕泠口吻略带坚定。
“你是说她杀了自己的人。”
“没错,她做了一出戏给所有人看,那么问题来了,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以她的财力,我想不会是那区区的粮草。”
叶泠听了他的话,感到一阵不可思议。而此时,钓丝已在颤动,时而绷紧,时而松弹,有鱼要上钩了。
“那会是什么东西?”李慕泠转过脸来看着叶泠,看得叶泠有点不自然。
扯着钓丝的鱼在水中挣扎,鱼不甘心,在奋力想要挣脱。
“你,怀疑我?”叶泠以平静的目光,与之对视。
“嘎嘎,呜噜噜……”
寂静的峡谷突然响起数声诡异的鸟叫,在陡峭的岩壁间回响。
李慕泠手中的钓竿已呈弯曲,该是起竿的时候了。然而他却依然无动于衷,像仍在等待着什么。
鱼搅动河水的声音,岩壁间诡异的鸟叫声,在他们的对视之中显得空无。
终于,随着水花微溅,钓丝骤断,那尾侥幸逃生的鱼立马遁游,无影无踪。
而鸟语也归于沉寂,在李慕泠的耳边,只听见叶泠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该怀疑我。”
说罢,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李慕泠叹了一口气。扔下了手中钓竿,他抬头看一眼狭长的夜空,也转身离开。
他们势想不到,在陡峭高耸的岩壁之上,有一双眼正注视着他们。
两人先后进入茶栈,岩壁上响起了几声诡异的鸟语,随着鸟语的回响,十几个黑影沿着岩壁攀爬而下,悄无声息地落下在茶栈的周边。
茶栈檐下的灯映出一个掠影,一个戴着鸟头面具的黑衣人,身形飘忽地掠过窗前。灯突然熄灭!一道剑光划破了灯光,划破了茶栈的屋顶,划破了峡谷的夜空。
出剑的不是谁,正是“闯营第一剑”!
叶泠虽然身上有毒,但她的剑仍是那把令人胆寒的剑。
一个黑影从屋顶破屋而出,将其逼出的,是一把迅猛的剑。持剑之人随即跃至屋顶,凌空发出第二剑,剑影闪动,像无数落叶被风刮起,毫无章法地向一个方向刮去。
落叶十三剑的其中一剑,名曰“枝叶扶苏”!
剑招笼罩着凌空的黑影,夜空下,只听见惨呼声连绵不断,黑影被撕成碎片。
叶泠成名于乱世,号称“闯营第一剑”,这一招“枝叶扶苏”将她的剑那迅猛、果断,甚至凶残的特点表露无遗,看得一旁的李泳惊叹不已。
正惊叹间,另一个黑影盯上了他。黑影疾速向他而来,他连忙持剑迎敌。
中毒的叶泠全力使出的一招,虽然技惊当场,但也已然耗尽全身的气力,一口气无法接上,咽喉一甜,身形一晃,从屋顶跌落下来。
李慕泠见状,连忙上前将其搀扶,见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嘴角留有血丝,而离他不远的两个黑影却已杀了过来。
他眉头一皱,正是危急之际,突然却闪过一道冷光,而后是两声惨呼,黑影已倒地而亡。冷光自西北方而来,他望向茶栈的西北角,那里一片昏暗。记得那里放着一张方桌,一个年轻人曾坐在那打算盘。
莫非是那年轻人出手相助?
而眼下容不得他揣测,茶栈另一角,李泳力敌四人,状态欠佳的他渐落下风。而企图夺门而逃的伙计,被五个人拦个正着,既是惊恐,又是无措。
李慕泠把叶泠扶在一边,顺手执起了她的剑。正欲出剑,惨叫声接连传到耳边。暗黑之中,也不知是谁的惨叫,但他很清楚,这不会是李泳或伙计的声音。他提气疾步出了茶栈,借并不明亮的月光,看见茶栈外倒着五个人,那伙计正蜷缩在地面,瑟瑟发抖。李慕泠暗暗惊奇,回身去助李泳退敌。
此时的李泳,白色的衣裳已染上了血迹,正苦苦鏖战。李慕泠提剑上前,将其中一人刺倒在地。另外三人脸色一沉,见对方有人增援,立马戒备起来,三人打个眼色,奋力一跃,一同跳上了房梁。
李慕泠举目向房梁,见梁木之上盘着数个黑影,脸上均戴着鸟头面具,看上去诡异瘆人。
其中一双阴森的眼睛正好与李慕泠相对而视,令他不禁感到寒意沁透全身。
那人发出一声“呜噜噜”的怪叫声后,所有黑影接着跃离了房梁,向茶栈西北方而去。
李慕泠顿时省觉,惊道:“抢人!”
身旁的李泳却不明所以,只靠在墙边连连喘气。
而李慕泠已抢步奔向西北方,口里喊道:“他们的目标是那年轻人,快抢人,若那年轻人有何闪失,我们身上的毒就无人可解了!”他疾步如风,全然不像一个中了毒的人。
李泳这才醒觉过来,连忙提剑跟上。
但还是晚了一步,黑暗之中,三五个黑影架着一个人,从破损的房顶飞出,在夜空之下抛出一条弧线,望夜色深处而去。
“追!”李泳猛喝一声,奈何全身已筋疲力尽,瘫软在了地上。
李慕泠正要追去,但他突然止住了脚步,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转过身来扶起李泳。
李泳用既焦急,又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只见李慕泠轻描淡写地说:“不用追了,我们找的人,近在眼前。”说罢,他的目光落下在一个人的身上。
李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老头蜷缩在墙边,身躯虽是蜷缩着,但他的神情却出奇的平静。
“别来无恙?洛鬼先生。”李慕泠向那老头笑道。
老头平静的神情微微一颤,随即站直身,面露佩服之色,笑道:“李慕泠啊李慕泠,终究还是被你识破了。”
他一边说道,脸上竟也在变化。原本干巴巴的瘦脸慢慢变得油光满面,皱纹褪去,白发变黑,原本苍老憔悴的神色也慢慢变得精神奕奕,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从一个七旬老人变为一个神采翼翼的中年人。奇怪的是,这中年人的脸,有一半画着黑脸,半张黑脸在黑夜里,令人观之骇然。
这一幕看得李泳目瞪口呆。眼前这人难不成不是人?而是鬼?啊!他的名字就叫鬼啊!李泳心里嘀咕着,暗暗惊奇。
李泳惊奇之际,头顶突然传来群鸟扑翼的声音,抬头望去,头顶黑压压的一片,竟是一群黑鸦飞过,“嘎嘎,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
“好大的鸟!”李泳啧啧称奇。
“那是食魂鸦。”洛鬼淡淡说道,看着呼啸而去的鸟群,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