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的黄昏看上去显得平静安详,残阳如血,铺了一江的温暖。船桨划开江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宛如一条条染了金黄的丝带。
高杰神色悠然地立在船头,一袭白衣,一折白扇,仪态翩翩,正欣赏着洛水两岸的景致。
船中间躺着一人。此人的衣着打扮却寒酸得多,身上仅穿着一件看上去久经风霜的单衣,腰间配着短刀,他似在酣睡,瘦削的脸上爬着胡渣子。
这人姓李名过,与高杰同为闯将部下,同船的还有一个坐在船尾头戴斗笠的船夫,正安静地划着船。
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高、李二人奉命前往位于洛水的明皇台寻请一个人,一个号称“洛鬼”的人。
“长年金戈铁马,今日偷闲,得赏此番景致,美哉!美哉!”高杰手摇折扇道。
船中间的李过并不答话,他似乎真的已经沉浸在了梦乡。
高杰略感索然,他知道李过并没有睡过去,他很清楚李过这个人,在有任务在身之时,李过绝不敢安然进睡。他只得换一种口气,又说道:“临走之前,闯将说请了一位高人相助,不知这位高人是何方神圣?”
李过依然不答话,耳边只有船桨划水的声音,偶尔的归鸟唱晚。
高杰反倒露出了笑容,晚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显得意气风发。“这洛鬼先生,果真能解得了‘黑风散’的毒?”他眉梢间泛起了一丝疑虑。
“你对闯将的话有所怀疑?”李过突然开了口,语气冰冷。
“我不敢怀疑闯将,倒是担忧这洛鬼浪得虚名,解不了闯王身上的毒。”
“我只担忧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完成不了任务。”李过的语气,冰冷之中显得沉重。
高杰不再说话,他的嘴角仍余留着笑意,迎着拂脸的晚风,凝视着远方。
此时,夕阳渐渐褪去颜色,日渐西沉,夜幕也悄然降下,天边隐隐可见数点星斗。近晚的洛水江面,悄悄升起了朦胧的夜雾,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船夫点了一盏黄旧的灯笼,挂在了船头,淡黄的灯光在夜雾里挣扎。
“看来今天我们是到不了明皇台了。”高杰悻悻地说。“不知道这岸边可有夜店借宿?”
他正径自问着,突然发现前方雾色里出现了一点含糊的光,他连忙叫船夫加速划船上前。
眼看离那点光尚有数十丈远时,高杰却又发现那光的两旁,出现了另外的两点光,两点稍微微弱的光。再划近数丈,三点光的周围又出现了数点光,皆是淡黄色,像是灯笼发出的亮光。
又划近十余丈,此时高杰都懒数有多少点光。只见弯月已挂在夜空,分不清是云还是雾,把江面蒙在了一片茫茫之中。茫茫之中,泛着数十甚至过百点的亮光,这不禁让人紧张起来。
高杰转过身看李过,看见李过已经站起身来,神色无比凝重。令高杰倍感紧张的,不是李过那凝重的神色,而是李过的身后,船的后面,俨然也出现了散乱的光点!
他转脸向船头的灯笼看去,泛黄的灯光在雾气之中吃力地扩散,终于察觉到,原来自己也是这众多光点中的一点。
众多的光点向着一个方向凝聚,不多时,高杰总算看清了其中一些光点的真面目。
那是一艘艘点着灯笼的船。
众多点着灯笼的船在夜雾朦胧里悄然出现,这令高杰感到有些蹊跷,他以惊疑的目光看向李过。
李过的神情,凝重依旧,未待高杰问话,他举手指向船的前方。高杰转过身去,朦胧夜雾里,众船围聚之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座戏台,一座坐落于洛水中央的戏台。
“明皇台!”二人不约而同的呼出三个字。
那明皇台上灯火通明,坐落于众多光点的包围之中,就像一轮明月,被繁星簇拥着。台上有人在唱戏。随着船逐渐靠近,高、李二人已清楚地看得见台上有三人。一人官袍加身,黑脸,坐在案后,神色威严,案上搁着令箭和惊堂木,而案前跪着二人,一男一女,神色沮丧。再近些许,耳边便听得见台上的答辩来。
“倒是像在唱着《秦氏还魂配世美》。”高杰道。
“高兄对戏曲也有研究?”李过道。
“谈不上,以前在城里听过。”
二人正言语间,台上那黑脸的包公突然把脸一抬,瞪着一双怒目,声线铿锵地问道:“何人在公堂之下交头接耳?”
高、李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围拢在四周的光点,无疑便是一艘艘船头挂着灯笼的船,在夜雾里,他们看不清那些船上是否也有人。但他们却感到像有无数双眼睛盯住了他们的船,或者说是盯住了他们船上挂着的灯笼。
李过不知所措。高杰却不慌不忙,略略沉思后,他把折扇轻摇,朗声道:“大人容禀,小民兄弟二人今日初到宝地,不巧碰上大人正断案公堂,便想驻足听堂,以领略大人之威严,无心扰了公堂,恳请大人恕罪。”
“哦?你俩姓甚名甚?从何而来?来此何为?”台上包公又问。
“小民来自荥阳,为拜请一位先生而来。”高杰答道,他故意不报姓名,因为他敢肯定,“荥阳”二字足以表明他们的身份。
“所请者何人?”
“洛鬼先生是也。”
包公先是一愣,随即仰脸大笑,笑声回荡在江面,黑脸络腮上的长须随着笑声不住颤抖。
“敢问大人因何大笑?”高杰眉头皱了皱。
包公笑了一阵,正色道:“既是如此,二位请罢。”
这“罢”字话音刚落,四周的光点似乎躁动起来,慢慢向他们的方向靠拢过来。
李过以为是那些船正向他们靠拢过来。待到光越来越近,他分明地看清,哪有什么船,眼前只有一盏盏悬在水面的灯笼!
无数的灯凝聚在一起,光亮把夜雾硬生生地挤兑,浓雾似乎已无法将这些光包裹住。
再看高杰,额前已渗出了冷汗,折扇在胸前不住地摇动,似在强装着镇定。
李过急了,猛地抽出了短刀,仰天大吼一声!
还真别说,一个人的发飙,有时还真能把场面镇住。
没成想经李过这么一吼,无数灯笼凝聚的光突然一下子向外散去,像一朵被惊扰了的蒲公英。光四散而逃,最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眨眼间,眼前变得漆黑一片,抬头不见星光,更别谈朗月,就连原本浓得叫人感到恐惧的夜雾,也突然随光散尽。
感觉天地间,就只剩下一艘孤独的小船,以及船上那微弱的灯笼的光。
高、李二人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茫然无措,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不多时,前方忽又出现一点飘忽的光,那光一闪一闪的,像正往这边而来。两人立马回过神来,顿时神经绷得特紧,死死的凝望着忽然出现的那点光。
万籁俱寂,黑夜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二人的心跳声。但他们显然还听到了,听到了一个自远处飘来的呼唤。
空荡荡的静夜里,呼唤声如一片叶子般娓娓而来,他们凝住呼吸,呼唤声游过耳畔:“二位将军……二位将军……”
两人不敢应,依然死死的凝视着这点越来越近的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那光到了跟前,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艘小船,船上站了一人,一个身材短小的胖老头,手里提着一盏灯。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位将军因何不应答?可急死老头了。”老头说道。
“你是谁?”李过问。
“我受闯将之命,特来此相助二位将军,二位有所不知,你们现处的地方,非常危险!”老头肃然道。
高杰与李过对顾了一眼,心想临走前,闯将确有提过,请了一位高人相助,莫非便是眼前这胖老头?
高杰琢磨了一下,向老头道:“你便是闯将口中的高人?”
老头听了,眉头皱起:“怎么?二位将军难道是以貌取人不成?那罢了,老头这就告辞。”说罢,他转过了身,要去使舵调头。
李过待要挽留,让高杰给阻止了。
高杰向其使了个眼色,李过只好站在一旁不吱声。
眼看老头把船头掉转,嘴里还嘟囔道:“我还以为闯营将士与其他乌合之众不一样,没想到也是一众鼠目寸光之辈,罢了罢了,就让你们困在这‘冥无之境’,直到死为止吧。”
“且慢!”高杰突然喊到。
“二位还有话要说?”老头冷道。
“老先生刚才说到了‘冥无之境’?”高杰语气有点急促。
“怎么啦?将军也知道这‘冥无之境’?”
“方才在下无礼,万望老先生恕罪。”高杰语气诚恳道。
“不敢当,只是老头有负闯将所托,将来遇到闯将,再无脸面相见。”老头边摇头边说。
“老先生见笑了,请恕在下失礼。”说罢,拉着李过的手,双双跃过了老头的小船,把拳一抱:“老先生,请带路?”
“带路?”
只见老头面露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眯眼看着二人。突然却双目圆睁,把手中的灯向上一扬,一时间灯光耀眼,眼睛被光刺得睁不开。
“上当了!”李过猛地抽出短刀,却被高杰用手按住,他示意李过别冲动。
但见强光一闪即逝,像一把利刃,将一幅巨大的屏障一刀削开,屏障后面的景象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了视野。
此刻视野里一片朦胧,他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雾萦绕的江面,只是那些诡异的灯笼,已然不见。
眼前的一幕令李过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若木鸡地看着再度出现在眼前的明皇台。
“这是‘洛鬼’的老把戏了,幻术!若然不识其法,陷在了他的‘冥无之境’,你们就休想再见天日。”老头肃然道。
高杰暗暗称奇,他曾经听人说起过“冥无之境”,一旦陷入其中,纵有天大的本领,也奈何不了。今日幸好有高人相助,不然还真陷于此地不可。
正暗暗庆幸间,船已驶近明皇台。
但见台上空空如也,两旁挂着的灯笼,在暗夜里摇曳。
李过第一个跳上了台,他细细搜索了一番,除了那张包公断案用的案板,再无它物。高杰却把目光投向了老头,他知道这位高人自有见解。
果然,老头跳上台,细一琢磨后,从怀里掏出两根针,向两旁灯笼射去,顿时灯熄光灭,周围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正茫然中,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光亮,却是老头手里举着火折子,微笑着,出现在他们的跟前。
老头分给他俩每人一根火折子,点着之后着实被吓了一跳!
因为火折子照亮之处,一个老生打扮的人,正瞪着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俩看。李过再次猛地抽出短刀,正欲向前劈去,老头连忙阻止了他。
“你这人怎么喜欢动不动就亮家伙?放松点,那是假人而已。”老头说道,把火折子凑近那老生的脸,果然只是一尊雕塑。只是雕塑的眼睛会跟着目标转动,所以明知是假人,但看上去还是很瘆人。“那边还有。”他示意两人看两旁。
六尊雕塑分立两旁,皆是唱戏角儿的妆容,有老生,小生,也有花旦,六尊雕塑的眼睛像活人一般,死死地瞪着三人看,令人不禁打个哆嗦。
而六尊雕塑的中间是一条通道,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通道。
原来随着灯笼熄灭,火折子燃起,他们已又转换到了另外的一个地方。眼前更像是一个地下通道,墙壁是湿的,渗着水珠,空气也是阴深潮湿。
高杰不禁对这幻术啧啧称奇。
三人沿着通道往前走,越是向前,越是感到阴深之气更觉浓烈。越是多走几步,越是感到离那阴曹地府更近了几步。
李过心中暗暗生疑,他向高杰使了个眼色。
高杰却像没看见似的,没有任何反应。李过心里不是滋味,他又走几步,终于还是驻足不前。
“怎么啦?”高杰轻声问道。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李过不回答,转向那老头问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头见他请教姓名,正要回答,耳边却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是身处通道内的,第四个人的声音:”你们眼前的人就是洛鬼,你们再跟他往前几步,就休想回到阳间。“那声音自带威严,在通道内,来回荡悠。
高杰与李过听罢,立马警觉起来,双双戒备。
只见前方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缓缓地走来。身材矮且肥胖,再看其容貌,竟跟身旁的老头一模一样!两人面面相觑,感到不可思议。
“你是何人?”身旁的老头先开口问道。
“我受命于闯将,特来相助二位将军,已在此地等候多时。洛鬼!我人已至此,你无谓再故弄玄虚,速速现形吧。”前方的老头厉道。
“哈哈哈,你说我是洛鬼?我看你才是洛鬼吧,听我一言,看在闯将的面子上,跟我们走这一趟吧。”身旁的老头又说道。
这下高杰、李过两人都懵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皆指对方是洛鬼,双方都不曾妥协。
李过细声问高杰如何是好,高杰凑近他耳边,如此这般。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老头犹在争执之际,高杰与李过二人同时出手,一刀一扇,身形快如闪电,各向一个老头擒去。
他们打定了主意,两个老头都有可疑之处,眼下之计,须是擒下二人,再作定夺。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两人都扑了个空,就如同扑向了一个无形的影子。也是在那一刹那里,火折子熄灭,两人一下子陷入了令人绝望的黑暗当中。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
李过连唤了几声“高兄”,却不见高杰答应,唤声在墙壁之间回荡。
他的心一沉,正要往前摸索之际,耳边的滴水声,突然被一阵风吹乱!
那是利刃的呼啸声,是置人于死地的呼啸声!
李过对这种风声很熟悉,他当即抽身闪避。而风声不绝,在其四面八方不住呼啸,似有数把凌厉的刀剑挥舞着,把他围在了死亡的角落。
李过“哼”了一声,短刀出鞘,迎着风声挥去。
刀剑相交之声回荡在墙壁之间,漆黑之中也辩不出究竟有多少敌人。李过但凭一把短刀,以及敏感的警觉来御敌,脸上沉着应战,可他的心其实焦虑不已,而形势却容不得他去想别的事情。
情急之中,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火折子,连忙点着,眼前顿时亮了起来。火折子的光照亮处,有人举刀向他砍来,观其容貌,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人一身青衣打扮,脸上漠无神色,一双空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那不正是方才分立两旁的雕塑吗?此刻怎么活了过来?李过心中一阵骇然,正惊疑间,身后老生与花旦已挥剑袭至!
李过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反而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就像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借着火折子的光,他的刀挥出了从未有过的凶猛。
不多时,六个戏子装束的雕塑倒在了通道的地面,像六具刚断气的死尸,倒在了短刀之下。
但死尸创口里流出的不是鲜血,却是浓浓的烟!
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浓烟在火光里涌动。
意识到那可能是毒雾,他连忙捂住口鼻,举着火折子往来路奔去。突然却放慢了脚步,并不是因为毒雾侵体,而是因为他听见了,听见了汹涌奔腾的水声!
然后,来势凶猛的波涛如破牢而出的猛兽,从通道的前方咆哮而至,将其连同整条通道给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