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殷婳早早来到了筹备组。
终于回到故宫博物院。离开了几天,心里还真有些想念它。殷婳在心底暗暗地昵称它为“大院子”。
作为外语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当初有很多选择——国际组织、国内部委以及几家著名的外企,但刚好看到文物博物馆外语人才的招聘通知,她就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层层选拔后终于如愿以偿。有人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博物院而放弃了别的高薪机构,她就笑笑说“喜欢”。
殷婳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经常把她一个人反锁在家里。陪伴她的,是一个用旧碗柜改造成的书橱。里面有百十来本书,历史、文学、医学、建筑学、植物学......对她来说,就像个百宝箱。她经常坐在书橱旁边的小椅子上,一读就是一天。对她来说,这个书橱就是启蒙教室。这些书让她比同龄人心理明显成熟许多,却也让她曲高和寡,男孩子们望而却步。这一柜子书,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每次想到这儿,殷婳都会苦笑一下。
在这个书橱里,殷婳最喜欢的书有《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山海经》(尽管里面的插图很诡异)、《围城》(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她自己也觉得奇怪)等,还有一本名为《走进历史博物馆》的书,厚厚的,页面已经发黄。书写得很有趣,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内容都能背下来了。就是这本书让她对博物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决定了她的日后的职业轨迹。
殷婳来得早,办公室里还是静悄悄的。她先把一大包果仁放在会议桌上,再回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这时听到开门的声音,扭头一看,是陆铭远。
他站在门口,身穿白色帽衫,手里拿一杯咖啡,含笑望着她。在那株高大的散尾竹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挺拔、俊朗。他微笑着,目光温软,一股暖意随空气传递过来,殷婳顿时感觉办公室洒满了阳光。
“回来了?”
“嗯。”
“烟花三月的嘉兴,还不错吧?”
“小、雨、润、如、酥。”殷婳一字一顿地说。
“没着凉吧?”
“没,很湿润,挺舒服的。”
“这个季节,我也很想去趟南方”......
两人的对话像溪水,潺潺地淌着,伴着咖啡淡淡的香气,流入了彼此的心田。
殷婳喜欢听陆铭远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语速稍缓,语气谦和,有一种脱俗的书卷气。
渐渐地,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多。分赴运河沿岸主要博物馆调研的小组都回来了,会议桌上摆满了各地的特色小吃。大家交流着各自南下的情况,笑语不断。年轻人的世界,永远是轻快和明媚的。
九点钟,刘院长召集会议。各小组分别汇报了调研情况,对地方展的主题、展品、特色活动等提出建议。刘院长要求各地的分展区要关注共性、突出个性,配合首都总展,增强合力。
轮到了文字组发言了。刘院长笑眯眯地说:“陆大才子,谈谈你的构思吧。”
“好的,刘院长,”陆铭远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们想通过这次展览,帮大众澄清一个概念,那就是,作为世界遗产的大运河,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从春秋而起,贯流至今,已逾千年,是一段鲜活的动态发展史。”
陆铭远把一张PPT图片显示在会议室大屏幕上:“目前,展览稿是分为七个主要部分撰写的,主要按照历史阶段排序。第一阶段,古代河运,分为天然河运和人工运河,这一部分作为背景知识,简写;第二阶段,春秋至南北朝;第三、四、五、六阶段分别为隋、唐、宋元和明清,这是本次展览的重头戏,要浓墨重彩;终篇则聚焦运河的现状,综述运河的历史价值,以及它的经济和社会意义。”
“嗯,一提到运河,人们大都想到的是隋唐大运河,”刘院长点点头,“其实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得更早。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懂得利用地势高低改造水道,发展河流运输,补充陆地运输的不足。”
“是的,从先秦到南北朝,古代劳动人民在各地开凿了大量运河,几乎遍及了大半个中国。”陆铭远又打开另外一张图片,“西到关中,南达广东,北到华北平原,都有人工运河。这些人工运河与天然河流连接起来,河道运输可以通达当时中国的大部分地区。这些都为后来隋朝的运河工程奠定了基础。可以说,运河凝聚了民族的汗水和智慧,是中华大地上流动的血脉。”
.......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简单的午餐过后,大家便投入紧张的工作中。殷婳拿着中文组刚发来的《清代治水能吏刘统勋疏浚运河聊城引河》的稿子,一边读,脑子里一边思考英文翻译的逻辑和结构。这时,陆铭远走了过来。
“有时间吗?想跟你探讨一下标题的翻译。”他依旧温和地笑着。
“噢,好的,有何见教?”殷婳连忙站了起来。
“哪里敢班门弄斧啊。你翻译得很好,就是有一个词,想跟你商榷一下。”
中文标题是“悠悠运河水,迢迢千年流”,殷婳第一稿翻译成“The Grand Canal, the Flowing Legend of Vibrancy”。
陆铭远用手指指着“vibrancy”一词,轻声说:“运河有着千年的历史,某些河段曾经淤堵过,断流过,当然现在又恢复了。我想说的是,这个词有点儿......”
殷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懂了,运河历史漫长,经历过各种ups and downs, twist and turns,trials and tribulations,用vibrancy确实不太合适。那就删掉吧。”
“我觉得,flowing legend用的特别好,我喜欢这种持续的、悠长的感觉。速度太快或太具活力,总觉得不稳定、不能持久。”说到这儿,陆铭远自嘲般笑了笑,“我太传统了,或者,太保守了。没办法,天性如此。”
殷婳没说什么,但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生气了?”陆铭远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会呢。我也很传统,你没发现吗?彼此彼此。”殷婳笑了,露出糯米般细密洁白的牙齿。
“呵呵,幸甚幸甚。”
接下来的几天,筹备组的工作更加繁忙。殷婳白天坐在电脑旁把中文稿翻译成英文,晚上再带回去校译。
但她睡得不太好。那把玉梳,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连同那只手、那个人。有一次她忍住羞怯,鼓起勇气偷偷抬起头,却只在镜子里看到一双含笑的眼睛......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过去。随着与陆铭远在工作中接触增多,殷婳愈发感觉他是一个很细腻、也很周到的人。为人温存低调,话不多,却字字珠玑,体现了知识的丰盈和极高的修养。他平时衣着干净整齐,不一定是名牌,但总能映衬出文科男特有的气质和风采。殷婳从侧面听说喜欢他的女孩子很多,他却恬淡清高、不喜应酬,颇有些“人自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味道。
一天上午,殷婳正对着草图,翻译《清明上河图》有关汴水的注释,手机突然响了。是大学时的闺蜜叶婧。毕业后,叶婧进了一家外企银行,工资等各方面待遇都很好,就是业务特别繁忙,经常出差,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像“勤劳的小蜜蜂,buzz in the wind(风中嗡嗡嗡)”。殷婳也忙,所以最近一直没联系。今天突然接到电话,不知为什么,感觉有事情要发生。
果然不出所料。叶婧一开口就说:“知道于亚妮的事了吗?”
“于亚妮?咱们同学?403宿舍的?”
“对,跳楼了,上周。”
“天哪!”殷婳的心忽悠了一下,“好好的,怎么就跳楼了?”
在殷婳记忆里,于亚妮活泼、外向,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眉眼流光,说话时声调高高的,笑起来更是有感染力,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她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聪明、好强。叶婧经常形容她活成了“人尖儿”。
“我记得她去了一个很好的国企,业务能力强,很早就独当一面了。那么受领导重视,前途应该一片光明啊。去年聚会时还听说她要派驻欧洲呢。”殷婳百思不得其解。
“唉,世事难料呗。外派的事吹了,被上级单位有背景的人顶替了。她就是因为个人能力强、眼光高,有些恃才放旷,人缘不太好,民主测评得票少,结果影响了职务晋升。最最重要的,也是the last straw,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在背后捅了她一刀:两人本来已谈婚论嫁,那渣男却在最后关头移情别恋,另觅新欢了。”
“My God!”殷婳吸了一口冷气,“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么多烦心事,怎么全凑到一起了?”
“当然不是同时发生的,但一件又一件叠加在一起,one after another,结果她得了抑郁症。亚妮自尊心太强,对谁也不肯说。她是南方人,家人都不在身边,她一个人住在北京,白天昂首挺胸、笑声朗朗地去上班,晚上却夜夜失眠。出事后她家人去她的住处整理物品,发现了厚厚一叠安定医院的就诊单和药费收据。听说是一大笔费用呢。他们单位有公费医疗,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一张都没拿去报销。”叶靓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她太好强了,肯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上学的时候她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时刻追求完美、决不放松自己。”殷婳也叹气,“现在她父母得多伤心啊。”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周末开追悼会,我们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吧,”叶婧建议说,“同学一场,她是第一个离开的,才27岁。”
“好的,”殷婳说,“我们一起去。知道在哪个殡仪馆吗?”
“好像在郊区。等我有了具体地址就发给你。先这样吧,我要去跟大boss开个电话会议。再见啊。”叶婧说完把电话挂了。
殷婳还停留在震惊的状态,一时回不过神来。旁边的吴静关切地伸过头来,问:“殷婳,怎么了?”
殷婳把刚才的电话内容跟同事们转述了一下,引发了一片唏嘘声。春天里,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大家都觉得不忍。
周末,殷婳一身黑衣,把头发梳理整齐,早早出发了。殡仪馆在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地方,到达时已经快十点了。她在大门口与叶婧会合。
“我也是刚到,”叶婧说,“这个殡仪馆真简陋。听说自杀属于非正常死亡,要报告当地派出所,而且只能在派出所指定的殡仪馆举办告别仪式,再火化。”
殷婳打量了一下四周,小声说:“亚妮那么有品位的人,如果知道最后的仪式在这个地方进行,一定不甘心。她是多讲究的一个人啊,平时用的、穿的都是名牌。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我还是想不通。”说着,泪水涌了出来。
“事已至此,我们都接受吧。她父母在那边,咱俩过去安慰一下老人。”叶婧拉着她向灵堂走去。
亚妮的父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泪已流尽,面无表情。殷婳简直不敢想象他们得知女儿噩耗那一刻心如刀绞的痛苦。她和亚妮走上前去,握住亚妮母亲的手,轻声说::“叔叔阿姨,请节哀。”
“啊——”,亚妮的母亲搂住殷婳,爆发出一声哀号。她声音嘶哑,额前一缕白发垂落在枯槁的脸上。她的父亲呆坐在一旁,如木桩般一动不动……
告别仪式时,殷婳看看挂在悼念堂中央的亚妮的照片,再看看棺椁里的人,泪如雨下。照片里亚妮沐浴在阳光下,笑得如春花般明媚;而躺在那里的人,却瘦小而干枯。拙劣的化妆术挽救不了她的容颜,殷婳想,在跳楼之前,她该是多么痛苦,却又欲诉无门……
“事已至此,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可要好好活着。”在回去的路上,叶婧紧紧地挽着殷婳说,“从去年开始,我就不断地遭到催婚,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估计你也一样吧。但愿我们都别遇到渣男。”
她们在阳光下慢慢地走着,从灿烂的花丛旁,到抽苞的树枝下。周围是永远不知疲惫、打笑跑闹着的孩子们,外出游春的人们熙熙攘攘,脸上笑意正浓。
殷婳身上燥热,心里却凉冰冰的。她熟悉的一个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的阳光却依旧这么灿烂。这种对比和反差第一次让她对人生产生了困惑和疑问,久久不能接受和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