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击最后的‘亮更’鼓。击鼓也是有节奏的,俗话说,‘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
黄致中抬头看着鼓楼,问殷婳:“你上去看过吗?”
“上中学时学校组织活动,跟老师上去过一次。二楼有一面大鼓,直径好像有1.5米,是用整张的牛皮蒙制的。鼓面上有很多处刀痕,据说是八国联军入侵时日本人做的坏事。老师说,那里面曾经有一个制作得非常精妙的地漏。”
“北京的孩子真幸福啊,”黄致中不禁感叹说,“我们外地学生在课本上读到的伟大首都,其实就是你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两人说着,经过地安门以北鼓楼前脸,走进烟袋斜街。殷婳继续当导游:“这是北京最老的一条斜街,东北西南走向,大约两三百米吧。当时住在北城一带的旗人都有抽旱烟或水烟的爱好,烟叶装在烟袋中。烟袋的需求越来越大,这里的人们就开起了烟袋铺子。还有啊,整条街本身就像一条烟袋。看,细长的街道是烟袋杆儿,东头入口像烟嘴儿,西头入口折向南,通往银锭桥,看上去活像烟袋锅儿。所以叫烟袋斜街,真是名副其实啊。”殷婳转动着身子,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说着说着便咯咯笑起来,“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抽过大烟袋似的。”
黄致中也笑了。实际上他一直面带微笑,心情许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这条斜街特别实用,我们刘院长说它满足了当时的交通需要,缩短了距离,是这一带运输贸易的生命线。”殷婳不知不觉中,把知道的一切都竹筒倒豆子般讲出来了。她也感觉跟黄致中在一起很放松,他就像邻家大哥哥,总是一副很有耐心、很亲切的样子。
路过一个冰激凌店,殷婳跑过去选了两种口味。太阳开始慢慢西沉,他们走过银锭桥,来到了什刹海。
水面波光荡漾,游船三三两两。两人来到望海楼公园,黄致中问:“我不明白,这水面也不大啊,为什么叫‘海’?”
殷婳咽下一口冰激凌,舔舔嘴唇说:“有一种说法是元朝统治者,也就是蒙古人,他们生活在西北,很少有机会见到大面积的水域,出于对水的一种渴望或向往,就把这些水域称为海。”
“那他们见到真正的海,又该叫什么呢?”
“叫....‘天哪’!”
黄致中大笑起来,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人心旷神怡。笑声吸引了一旁的游人,向这对俊男美女投来艳羡的目光。
殷婳接着说:“还有一种说法是,蒙古人见过海,因为他们四处征战,曾经达到过海边。但‘海’这个字,除了指大海,古代也用来指大湖或大池。汉朝苏武在贝加尔湖牧羊,那里就曾被称为‘北海’。我想可能是因为元朝时这前三海、后三海的水域连成一片,比现在大多了,看上去如同汪洋大海一般,就把它们称之为‘海’;也可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美。”
“呣,”黄致中点点头,“有道理。”他抬起手,把殷婳头发上的一朵柳絮摘下来,说:“小丫头,你懂的还真不少。”
殷婳脸红了一下。在黄致中面前,她有一种当小妹妹的感觉,就像与中学时那位大哥哥久违重逢了一般。那个大哥哥曾带给她很多好看的石头,还答应再见面时送给她一块孔雀石。但是突然间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殷婳等了很久,由失望到愤懑,有一次把石头全部丢进了池塘里。现在回想起来,真为当时的冲动后悔。
“抱歉啊,我这些日子都在翻译运河展的资料,脑子里全是这些。”殷婳不好意思地笑了,忽然眼睛一亮,“我刚翻译完什刹海这一段,解说词记得还很清楚呢,要不要听听?”
黄致中郑重地点点头:“非常想听。”
殷婳清清嗓子,用标准的播音员的声音说道:“什刹海曾经是北京城重要的漕运码头,漕船可以直接驶入。自元代开通京杭运河以来,什刹海就与漕运结下不解之缘。它的西部是什刹海,西南是通惠河。什刹海旧称海子,是当时大运河的北端,也是大都的漕运码头,曾经是非常繁华的地方。通惠河也还在,只是改为暗河,暗河上面的道路即为今天的东不压胡同。《元史》曾经用‘舳舫蔽水’这四个字描述当时的盛景。”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就是形容船很多,很密集,遮盖住了水面。”
黄致中拍了拍手:“讲得太好了。金牌主持人兼导游!”
“嗯,我记忆力特别好,上学时主持节目,我念上一两遍,主持词就背下来啦。”殷婳面带得意地说,“什刹海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终点,自元代起就是重要的漕运干线,南方鱼米之乡的粮食啦、茶叶啦还有丝绸等都是通过大运河运输的,连同北京城的建筑材料。有一句话说,‘北京城是从水上漂来的’。”
“真不错。托你的福,今天下午,我对北京城的了解是过去几年的十倍。”
“哦,不错嘛。打算怎么谢我?”殷婳调皮地眨眨眼。
“我在酒店附近的西餐厅预定了座位,肯赏光吗?”
殷婳笑着点点头。
两人打车来到西餐厅。推开门,一片清静雅致,燥热和喧嚣被关在了门外。
黄致中帮殷婳拉开椅子,等她入座后,自己才在对面坐下。
“主菜想吃什么?牛排?”
“好啊,走了一大圈,我都饿了。”话一出口,殷婳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口无遮拦了?
沙拉、汤、主菜、红葡萄酒,一样样摆上桌,殷婳开心地品尝着。黄致中帮她布菜、切牛排,劝她多吃点儿,很绅士、很优雅,有那么一瞬间,恍恍惚惚地,她心动了。
最后是甜点。两个人安静地用小勺拨动着芝士蛋糕上的奶油球。这时,殷婳觉得,对面的黄先生,可能要说些什么了。
黄致中放下勺子,开口了:“殷婳,我们接触了四次,今天应该是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你觉得我怎么样?”
殷婳有些害羞,不习惯这么面对面地谈自己对别人的感觉。她低下头,小声说:“我觉得您挺好的。”
“谢谢,我也觉得你挺好的,”黄致中停了一下,“我挺喜欢你,你的性格、你的学识。你跟别的女孩不一样。我很享受跟你一起度过的时间。比如今天下午。”
殷婳心怦怦跳,逛后海时的伶牙俐齿不见了,只是安静地听着。
黄致中往前探了探身,语气诚恳地说道:“殷婳,不瞒你,我这次回国,就是要解决终身大事。我年纪不小了,朋友给我介绍了几个女孩,我最满意的是你。我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还是有收获的,在欧洲有几处地产,我自己的公司规模也不小,你嫁给我,我保证让你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殷婳还是没有开口。她想,她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黄致中接着说:“你也移民欧洲,你看中哪里我们就住在哪里。你不用工作,不用这么白天黑夜地搞翻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没必要这么辛苦。休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去海边晒太阳,爬山,冬天还可以滑雪,平时听听音乐会,看看博物馆。我们还可以参观古堡,你不是很喜欢欧洲的城堡吗?”
一刹那,殷婳脑海里出现了好几幅场景:地中海沿岸,白色的游艇停泊在碧蓝的水面上,风吹起长发,裙裾飘舞......电影《茜茜公主》中阿尔卑斯山的浪漫美景,男女主人公手拉着手徜徉在苍翠的山林中......凡尔赛宫、天鹅堡、卢浮宫......《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回响在金色大厅......仿佛一簇五彩缤纷的气球,拉起她离开地面,飞向美好的生活。
黄致中看出了她眼中的向往,继续说:“我会让你幸福的,殷婳,你相信我。”
这时殷婳突然冷静下来,提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我相信你,我也很喜欢你给我勾画的蓝图。但是,只有让我移民这一个办法吗?你能回国定居么?”
黄致中一怔,还没有女孩问过他这个问题呢。她们可都迫不及待地随时准备扑向欧洲大陆呢。
“嗯......我已经习惯了那边的生活,环境啊气候啊什么的,回国可能会不适应。雾霾,交通,污染......还有今天的柳絮。我发现我对柳絮过敏。”
殷婳笑了一下,想起他在什刹海时的确打了好几个喷嚏。但笑容很快收回去了。她又问:“那么说,我必须得辞职了?”
“恐怕是的,”黄致中有些迟疑地说,“不过你很快就会忙起来。”
“忙什么?”殷婳有些不解。
“殷婳,我35岁了。结婚后,我......我们得要孩子了。最好要两三个,要有男孩继承家业......”
黄致中后面又说了什么,殷婳没有听到。她只觉得刚才五光十色的气球瞬时变成了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了。她又回到了地面上。
现在殷婳很清醒,她手里握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能够瞬间改变她现在的生活轨道,让她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在新的道路上,她可以很轻松地过上奢华舒适的日子,不需要朝八晚五,不需要努力打拼,原本可预见的义务工作、职称评审、职务晋升、人事纠葛等一切职场上必须经历的磨练瞬间烟消云散;锦衣玉食、香车美酒,只要她一点头,一切尽可拥有。从此,她不再需要为某个句式在灯下冥思苦想,也不需要写项目书、不必看谁的脸色、无须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不用准备年度迎检汇报材料、整改材料、考核材料、职称评审资料,那些季度总结啊、打分啊、评优争先啊都可以甩得远远的,再也不用跑来跑去请专家讲话或送会议通知,或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接受所谓的工作谈话,或费尽心思地躲开一些男领导佯装关心的“咸猪手”......她所需要做的,只是打扮得美美的,扮演好两个角色——妻子和母亲。
那她——自己的——价值呢?
“我知道,对于你这样有事业心的女孩子,放弃工作随夫移民确实要好好考虑考虑。我不勉强你,殷婳,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谢谢您,我的确需要些时间,”殷婳抱歉地说,“这对我来说有点儿突然。”
“没关系,我等你。我可以再许诺一次,如果你嫁给我,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过上最幸福的生活。”
殷婳除了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致中看看表:“时间还早,我住的酒店lobby里有个酒吧,挺有名气的,经常有外国歌手弹着琴唱慢歌,有点儿卡萨布兰卡的味道。要不要去听听?”
殷婳摇摇头,说:“谢谢您。明天还要上班,我想先回去整理一下就休息了。”
黄致中抿了一下嘴唇,随后点点头,叫来服务员结了帐。他们离开餐厅,黄致中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后门打开,让殷婳坐进去,对她说:“到家后告诉我一声。”又体贴地把门关上,向殷婳挥手告别。
殷婳坐在出租车上,满脑子乱糟糟的。说实话,她对黄致中还是满意的、留恋的,但一想到要放弃现在的一切,远离父母,千山万水地跑到欧洲去,便满腹惆怅,不知如何是好。
殷婳一夜翻来覆去,基本没睡。第二天起床,她想起初中时妈妈曾带她去中山音乐堂听诗歌朗诵,其中有一首诗是舒婷的《致橡树》。其中有一句是:
“我如果爱你
绝不做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枝头炫耀我的美丽......”
在回家的路上,妈妈跟她谈起了这首诗,给她讲“爱情最美丽的样子”应该是“两棵橡树/肩并肩站立在一起”。平视而非仰视,是一种势均力敌的爱情。
这句话从此在她心里扎了根。
但黄致中确实是个好人,跟他在一起感觉很安全、很快乐。
她如果去了欧洲,父母怎么办?也一起移民?殷教授肯定不同意。等他们退休了,谁来照顾他们?
欧洲真的很美……城堡,湖泊,游艇,音乐会……
但仅有富足的物质生活还不够吧……
有独立的经济收入,在家庭里才能有地位吧?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后成为家庭主妇,有些不甘心啊……
该怎么回答黄致中呢?
脑子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
上午筹备组例会结束后,刘院长见殷婳脸色苍白,关切地问:“小殷,翻译伤神吧?”又转过身对陆铭远轻声喝道:“你小子,别把稿子写得那么高深!”陆铭远连连点头。
回到座位上,殷婳收到陆铭远发来的微信:“大小姐,在下不才,拖累您了。昨天学着熬了莲子银耳羹,今早放在会议室冰箱里,权且赔罪。”
殷婳放下手机,拿起杯子装作泡茶的样子,慢慢踱到会议室,趁没人注意,拉开冰箱,看见几个苹果、柠檬后面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密封罐。她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拿出来,又在桌子上抽了张报纸,虚掩着回到了座位上。
陆铭远的微信又来了:“放一会儿再吃,现在太凉。”
殷婳回了个OK的表情。正在这时,吴静拿着殷婳上周交的译稿回来了。
“殷婳,你太棒了,刘院长说找专家看过了,翻译得特别好。真不愧是外语学院的高才生啊。”吴静向她竖起大拇指。
“你还没听过殷姐的现场翻译吧,那叫一个流畅、地道!要是闭上眼睛,还以为对面是个金发美女呢。”小彭笑嘻嘻地加入进来。
白宇点点头,说:“我们筹备组有小殷,大幸呀!”陆铭远从工位上抬起头,目光里带着欣赏。
此时,殷婳觉得这几个月的辛苦很值得。她站起身双手合十,给了大家一个甜甜的笑。
午休的时候,殷婳没有去角楼,她靠在椅子上发呆,思绪又回到了黄致中身上。她想,黄先生没有错,在欧洲打拼那么多年,他理应享受现有的生活,不必为任何人舍弃辛勤劳动的成果。如果这成果中也有她的汗水和付出,那么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黄夫人了。殷婳觉得自己也没有错,她要保有自身的价值,不想当别人的附庸。唯一出错的地方可能就是他们相遇得太晚了,偏偏在错的时间里遇到了对的人。
后来她什么也不想了,盯着那个玻璃罐发呆。有很多时候,真的需要安静地发会儿呆,让脑子一片空白,思路反而会更清晰。半个小时后,殷婳觉得应该给黄致中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的原则是不搞暧昧、不耽误别人的时间。黄先生是生意人,很务实,自己要把话讲清楚,才是负责任的态度。
殷婳想了想,还是说得委婉点儿好,于是她给黄致中发了这样一条微信:“黄先生,谢谢您对我的欣赏。我比较贪恋当下,舍不得远离父母。我是独生女,如果我远嫁,他们会很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黄致中才回复:“好的,我明白了。其实,昨晚你没有跟我去酒吧,我就大概猜到了这个结果。你是个好姑娘,可惜我们没有缘分。祝你幸福。”
读了这段话,殷婳心里也有些伤感。她回复道:“也祝您幸福。”
再见,哥本哈根先生。
快下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欧阳媛媛。实习时她们一同被分派到国际博览会当翻译,在展台前媛媛与参展商代表——一个英俊的瑞士小伙一见钟情,毕业典礼一结束就为了爱情奔赴欧洲。满满的狗粮结结实实地撒了一大圈,羡煞了同年级和低年级的女孩子们。
这时,手机响了。殷婳低头一看,是媛媛!真是心有灵犀。
殷婳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Gracias,你回国了?”她一激动就叫出了媛媛的英文名字。
“对呀,上午才到北京。”
“怎么没提前通知我?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啊,我亲爱的Teresa小姐,”媛媛慢悠悠地说,“这次我们在北京停留的时间特短,明天中午的flight(航班)回瑞士。今天晚上咱们聚聚吧,叫上咱班同学。”
“好啊,我来联系。”殷婳说,“你们酒店在哪儿?”
“东边。这儿酒吧挺多的,晚上应该很热闹。”
殷婳记下媛媛的酒店地址,然后用手机APP在附近订了个餐厅。她忙着给同学们打电话,有的在北京,有的不巧出差了,最后召集到四五个人。
吴静听了她们聚会的地点,用笔敲敲头,说:“我记得上午在车上听交通台广播,说那里好像有什么基建项目要开工。”
殷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千万别是今天!我最好的闺蜜都一年多没回来了,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God bless me!”
下班高峰,有点堵车。一个多小时后,殷婳终于见到了欧阳媛媛。两人不顾旁人的目光,大喊一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媛媛仔细打量着殷婳,说:“瘦了,更好看了。”又指指自己的腰,“喝凉水都长肉,水桶一样。”说完哈哈大笑。
殷婳捏捏媛媛的脸蛋,亲昵地说:“就是说你过得很好的意思?别在我面前秀恩爱、晒幸福!Jean Paul呢?”
“他们今天开亚洲区域会议,然后聚餐。不管他,我们好好玩。”
媛媛的丈夫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技术经理。她跟随丈夫去过很多国家,目前刚刚结束在印度为期一年的外派工作,回归瑞士总部。
她俩坐在餐厅的露天区域,一人拿着一杯果汁,边喝边聊。京城五月的傍晚,余晖温暖,微风和畅。舒婉、杜菲菲、江雪、马晓初等几位同学随后赶来加入她们。久未谋面,女生们聚在一起,场面格外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