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一场春雨,将窗外石径上的青苔染绿,远处阴云下的穹窿山隐在薄薄春雨里。
廊角下的蜘蛛网被雨打破了,但并不见其上的蜘蛛忙于修补,只挺着八只脚看向薄薄的春雨深处。
“春驹!”躺在床上的云楚忽然轻呼一声,婉娘绞了一条浸水的手帕给云楚换上。
已经是第三天了。
三天前,云楚一病不起,好似陷入了梦境一般,只偶尔喊出一些琐碎的字句,婉娘叫了大夫,只开出一些祛邪安神的方子,并不见效。
婉娘心急,但也没法子,只能日夜陪在床边,差了下人去寒山寺祈福——寒山寺虽于二十年前曾历灭门大劫,幸而这一任主持大师二十年来苦心经营,终使香火不灭——唯愿菩萨能够显灵。
“夫人!”
婉娘正细细擦着云楚额角渗出的汗珠,忽听管家来福于门外传报。
“进来吧,什么事?”婉娘放下手帕,理了理鬓角。
来福轻推开门,站在门外,恭谨又略带忐忑的说:“夫人,门外来了一位小娘子,自称春驹,说是来送灵药,能医好大人的病。”
“哦?”婉娘想起刚才云楚梦中还曾叫过春驹二字,便说:“快请!”
“哎,好咧!”来福躬身应下,“承禄,快请那位小娘子进来!”
一个男仆从外院小跑进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承禄,不是让你请那位小娘子进来吗?你怎么自己跑进来了?”来福见只有承禄进来,不禁斥责道。
“管家,那位小娘子只将这包东西交给我就走了,我也只好把东西带来。”显然此人就是承禄了。
来福也没办法,只好接过承禄提的东西,轻身进门,交给婉娘。
“小的没能留住那位小娘子,这包东西是那位小娘子留下的。”来福躬身递过那包东西。
婉娘接过那包东西,放在桌上打开,“夏枯草,透骨草,密蒙花,还有……”婉娘翻检着包里的东西,“都是扶正祛邪,清心安神的药材,不过……”婉娘注意到包着药材的油纸一角有一方印章,“蝴蝶……谷。”婉娘想起云楚所写的《录仙谱》中曾经提到过这个地名,不禁觉得十分蹊跷。
“共工……共工的遗骨……原来……”云楚再次轻呼出声。
婉娘来不及多想,把药包好交给来福,“来福,叫得寿细细煎好送来,要快!”
“是,夫人,我这就去。”来福接过药包,躬身退去。
婉娘再次坐到云楚床前,擦去云楚额角细细的汗珠。“蝴蝶谷……”婉娘反复吟哦着这个名字,“对了,有喜祖籍皖中,叫他来问问就是了。”
“来福,叫有喜过来。”
“是,夫人。”
俄顷,有喜立在门外,“夫人,您找我。”
“嗯,我听说你是皖中人氏?”
“是的,夫人。”
“那我问你,你可听过蝴蝶谷这个地方?”
“这……”有喜显然有些迟疑,“有的,夫人,只是……都是听说,未曾去过,好像里面住的都是医术高明的仙人。”
“哦?”婉娘更觉得蹊跷了,“嗯……”
“啊不过……”有喜连忙补充道,“这都是听说而已,仙人什么的,也许都没有吧。”
“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夫人。”
婉娘决定去翻翻云楚的书稿,“蝴蝶谷……嗯,这里。”看来云楚前几日正好整理到这些,“二十年前,蝴蝶谷曾经被转轮圣王灭门,一门十几口都被杀死。当时的详情……”婉娘继续翻看手稿,但并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夫人,药煎好了。”
“哦,”婉娘被有喜的声音拉回思绪,“快送进来。”
有喜将煎好的汤药交给婉娘,躬身退下。
婉娘接过汤药,放在床边桌上,又将云楚扶起在床头倚好,重又端起汤药,用勺子一点点给云楚服下。
不消一刻钟,云楚汗就消了。未及巳时,已悠悠醒转。
“郎君,你没事吧?”婉娘赶忙倒了一杯水送到云楚唇边。
云楚将水杯推到一旁,眼中一派欣喜之色,“娘子,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婉娘细细的看了云楚上下,气色已见回稳,便答道:“想必是和蝴蝶谷有关?”
云楚一惊,一把抓住婉娘的手,“正是!你听我说。”
“哎呀,你先把水喝了,你都昏睡过去三天了知道吗?”婉娘一拧眉。
云楚还待要说,见娘子神色,也只好压下想说的话,先接过杯子,两口喝下,一抹嘴,“当年,在蝴蝶谷……”
三十年前……
蝴蝶谷气候温润,是医家采药的上选之地。自古也有许多修仙之人避世于此,想借这里的万物灵气,早日修成金身。
谷中蕴育的灵气非但方便了一众修仙之人,还滋养了这里的生灵。
一日,一只蝴蝶穿花飞舞,正玩得忘形,不想撞在了蜘蛛网上,眼见着就要被蜘蛛果腹,心想着就要命丧于此,便求饶起来。“蜘蛛大君,我见你修行已近百年,小可修行尚不足十年,你吃了我也不能增进许多道行,倒不如放了我,我日后必定报答你!”
蜘蛛瞪着八只眼睛看着小蝴蝶,心想临死不骂自己反而求饶的这是第一个,而自己修行将要百年,已能餐霞饮雾,并不差这一点俗食,便轻弹蛛网,放了这只蝴蝶,然后转身重又坐稳网心,闭目修行。
小蝴蝶未想能够再仰天日,围着蜘蛛飞了三圈,说:“也许大君看不上我修行尚浅,但毕竟言出有诺,我必然知恩图报。”
就这样过了十年,小蝴蝶每年来看蜘蛛一次,而蜘蛛每次都不理会。
直到一日,蝴蝶谷中冲来一众恶人,见人就杀,双爪之下全无活口。蝴蝶谷的掌门人无患子虽率徒拼死抵抗,但多年来修行皆是以医求道,并未曾练过什么杀人本事,终归不敌,幸而总算拼死送出消息,要游历在外的大徒弟宿明非火速回谷,挽救一门上下于危难。
未成想恶人并非离去,而是化装成无患子及众徒弟,于谷中等候宿明非,想要将蝴蝶谷一门尽数杀灭。
后来宿明非与她的江湖好友一共五人赶到,许是救人心切,未能识破化装成无患子的恶人,还饮下了毒茶,还好天有正气,除一人中毒外其余人都得幸免,于是众人战在一处。
“这或许是那五人至此所经历的最凶险的一战!”云楚正讲得眉飞色舞,完全不似大病初愈之人,“那宿明非虽是女流,但毕竟江湖儿女,为报灭门之仇硬是和一众恶人埋身而战,虽久战不敌,但终是不辱师门。
“而那金瞳赤发的少年,因师承蜀山,自是见不得这种邪道恶行,提剑冲在最前,虽右手青锋左手道法但毕竟年轻少些历练,过于陷阵,倒在了恶人的围攻之下。
“还好另有三位血勇之士,虽陷阵而不倒,于刀光剑影之中顶住了一波又一波的穷凶至险,配合无间,一招一式都隐见出将来的湃然之势,终将恶人一一毙于身前。
“后三人又将那宿明非与赤发少年救起,并于柴房之中找到苦苦守住一口真气死死等待爱徒归来的无患子,得知了那转轮圣王想要将中原正派一网打尽的邪恶阴谋,于是决计舍身阻止。所谓天地之间浩然正气,都在这五人身上。”
“娘子,扶我起来。”
婉娘将云楚扶起,披了披风。云楚移到窗前,见窗外的春雨早已敛起声势,远处的穹窿山青青一带伏在晴日之下,收住了横贯在天边的一条七色彩虹。
一只五彩蝴蝶从墙外飞入廊角,围在蜘蛛网边翩然飞动。
“蟢子哥,当年你看着那五个人形势凶险,并未出手,可是为了一心修道,不想沾染尘世之事?”
半晌,只有轻轻的游风穿廊而过,转响檐角的风铃,诉不尽的悠远绵长。
“那……蟢子哥,我们相识三十年,你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甚至从那一次之后再页没看过我一眼,也是为了守住心性,一心修行吗?”
廊角下蛛网上的蜘蛛收起八只长脚只是不动,似是一位已经入定的老僧。
“那好吧,明年我们再见,我还会再回来找你的。”
蝴蝶围着蛛网再舞一圈,翩然飞过墙去,没了踪影。
见蝴蝶远去,蜘蛛伸展开八只长脚,又呆了一会,才从腹下抽出银丝,开始补起被春雨打破的网。
网补好后,蜘蛛坐在网心,八只长脚或捻或挑拨在网上,八只眼睛良久一眨不眨,仿佛要看透那雨后的万里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