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蓍醒来的时候,窗外是刺眼的白光。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全身乏力,再打量周围,映入眼帘的,是陈设极为简单的一间竹屋。一张竹床,一张木桌和两张椅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被子上,似乎有阵花香。她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花的香气。
屋外,蓦然传来丝丝琴音,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天蓍掀开锦被,翻身起床。脚尖碰到地面,一股寒气迅速席卷全身。她抖了抖,穿好鞋子,推门走了出去。
红尘浊浊。
白雪皑皑覆了一地。她细看之下,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山顶上,山巅高耸入云霄,周遭竟没有与之毗邻的山峰。这里除了一座竹屋,没有任何景致,极目所望处,只是一片苍茫的白。
姜炎裹了一层厚厚的狐裘,坐在屋前一块还未被雪埋没的石头上。一把古琴放在腿上,正闭目而奏。拨出最后一个琴音,他满意的勾起了唇角。琴在他手里一转,插入了没膝厚的雪地里。
“你醒了。”
天蓍应道:“嗯。”
他睁开灿若星辰的眸子,调笑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得了温病的魔。”
“什么?”天蓍显然不能理解什么叫温病。
姜炎无奈摇头,“没什么。”
“我睡了多久?”天蓍一边说,一边抱起双手,揉搓着臂膀。
姜炎挑眉,“你是妖,犯得着冷成这样?”
说着,他从身后拿出另一条雪白的狐裘,扔给天蓍。天蓍身形一转,直接将狐裘套在了身上,“你一个仪表堂堂、内里虚伪的神仙,竟然活剐了两只狐狸皮?”
姜炎嘴角抽了抽,“像我这样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神仙,当然是让别人剐的狐狸皮。”
“……”
原本是一个斗气的段子,然天蓍如今,心中只是觉得空荡荡的,一个劲儿憋着难受,没有气,没有开心,什么都没有。
“你这一晕,就是五日。”
“五日……”天蓍喃喃重复了一遍,又看了眼四周,“这是哪?”
“缙峰山。”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姜炎戏谑的笑着,“你不记得你晕过去前,跟我说不愿回罗迦方?若不带你来一个偏远点的地方,以蚩尤的修为,只怕你早被寻回去了。”
听到蚩尤二字,天蓍娥眉一蹙,全身像被针扎。她蹲下身子,头深深的埋进了臂弯里。
姜炎漫不经心的道:“看来,你和蚩尤魔君吵架了。”
天蓍没有答话。
“****一事,原本就是吵吵闹闹。有矛盾时,觉得天都踏下来了。待时日一过,回头看,不过就是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你说对不对?”
天蓍还是没有回答。
姜炎默了默,“你还记得苏钰与良生吗?”
天蓍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望着他。
“人生在世,短短百年,苦字当头。****孽海,三界六道众生大多是无法超脱的,有些甚至受其累一生。其实,不过是不明白怎样去爱一个人罢了。错过之后,才后悔莫及。若能懂得宽容,懂得放手,爱一个人又能有多难呢?最重要的是,你明白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去对待适合你的人。”
天蓍思量了一会儿,定定望着姜炎沉寂的眼眸,说:“我从前,看到别人被困情海时,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姜炎,你说的清楚明白,可你做到了么?”
目光相接时,他竟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一双与之相同的,无助的凝视着他的眼睛。他心中一颤,慌忙转开了视线,望着苍茫大地,许久,才低声道:“我……没有做到。”
天蓍苦笑,“你自己都没有做到,如何能要求我做到呢。更何况,我与他,不只是爱恨。”
姜炎默然。
雪,寂寂而下。风声呼啸,卷起无尽的雪花,似在哭泣,似在哀嚎。
“你知道尘世间,想成佛成仙之人,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天蓍茫然,遂摇了摇头。
姜炎修长指尖抚摸着身旁的古琴,嗓音温和,“他们的代价是斩除七情六欲。可是人天生就是血肉之躯,感性至极,若没有其他事物的辅助,要他们斩断七情六欲,只有与他人隔绝往来。想来,与活死人有什么区别呢。天蓍姑娘,换做你,是宁愿面对,做个有血有肉之人,还是愿意孤身一人,不受情思牵绊呢?”
茫茫雾气隔在他二人之间。她看不清楚,他的眼里是怎样的情绪。她讷然,说不出一个字。
姜炎突兀的笑了一声,说:“以天蓍姑娘的聪明智慧,一定能想出自己的答案。”
他起身,抖了抖肩上的雪花。天蓍突然问:“姜炎,你的答案是什么?”
姜炎拍打着雪花的手滞住,不过眨眼的时间,他扬起眉梢,挂着他标准的慵懒笑容,说:“本上神对****一事向来不屑,自然不需要去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
“……”
他抖干净身上的雪花,朝天蓍缓步走来。一步一个脚印,却没有陷入雪里。他扶着她的肩,柔声道:“进去吧,天寒地冻,别又把你冻出温病来才是。”
天蓍仰着头,望进姜炎的眼里,那里面,似乎有一丝温柔,有一丝关切。她的眼眶温润起来,姜炎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天蓍突然抓住他的手,有些颤抖的问:“你与暮芳菲,是什么关系?”
姜炎顿了顿,缓慢的抽回了手。
“有过几面之缘,算不得熟识。”
天蓍吸了吸鼻子,闷声道:“那时候你身在九重天,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怎么死的?”
姜炎侧过身子,垂睫道:“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有她的画像,说明你与她关系匪浅。离曦当日见到我的反应,更是说明了这一点,姜炎,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姜炎仍是不为所动,冷冷的回应,“我不知道。”
天蓍绝望的看着姜炎,掌心一转,手中用灵力化出了一把利刃。她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我从来没有想过,蚩尤爱我,是爱我的一张脸,我真想知道,若是我把他精心为我换上的脸毁了,他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说罢,刀锋一转,直朝自己脸上刺去。姜炎骇然睁眼,一把抓住了她。他力道大得惊人,丝毫不允许她挣脱。
天蓍怒道:“我若是不能知道真相,不如就此死去。你放手,放手!”
两人拉扯时,险象环生,刀尖几欲触到那娇美的容颜。
姜炎手上发了狠,用力将她手腕一拧,天蓍吃痛松了手,利刃无声的落入雪地里。他手臂一收,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动弹不得。
他咬牙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能死。”
天蓍想推开他,却是根本没有用,只能让他搂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她伏在他温热的胸口,撸着鼻子说:“那你告诉我真相,我就答应你,好好活着。”
“……”
许久,姜炎应道:“好。”
天蓍阖上眼,潋滟的心血自眼角滑出,沾染在雪白的狐裘之上,愈发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