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蓍哭得有些乏了,姜炎才抱起她,回了屋里。他将她安置在床上,细心替她牵过被子。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姜炎望了望窗外,低声道:“明日一早吧。你前两日病得厉害,今日才醒过来,不宜过度劳累。等你休息一夜,就走。”
天蓍心间淌过一股暖流。她勉强牵起一丝笑颜,算是回应。
姜炎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朝屋外走去。
“你去哪?”
月白的身影顿了顿,“你睡觉的时候,喜欢让我看着?”
“……你还是出去吧。”
姜炎迈出门口,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天色渐渐昏暗。一夜,无眠。
直至晨曦。
天蓍迫不及待的下了床,急忙奔向门外。一开门,就见着姜炎笔挺的坐在门口梯级上。她绕到姜炎身前,只见他面如死灰,双目紧闭,俊逸的脸上竟不见一丝血色。她颤了颤,涩声叫道:“姜炎,姜炎……”
除了偌大的风雪,没人回应她。
他的温度,与落在指尖的雪花无异,就像一具死尸。天蓍慌了神,一巴掌打过去,嘶声道:“姜炎,醒醒!”
他还是没有反应。
天蓍双手不停挥动,一个接一个清脆的耳光声有节奏的回响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直到她扇他第十七个耳光的时候,姜炎的睫毛动了动,以迅雷之势擒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天蓍一个趔趄,一头扎进了姜炎怀中。
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姜炎近在咫尺的脸,他凉薄的唇边挂着足以魅惑苍生的微笑,“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美人儿不是应该渡点真气来救人的么,怎么换做你,就成了扇耳光了?”
天蓍咬牙切齿道:“你敢骗我。”
“那倒不是。原本天生仙胎,就是冰做的肌肤玉做的骨。又是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体温低了些,也正常的。”
天蓍哼了一声,眼神悠悠的转向姜炎的手。这才发现他的右手覆在了不该碰的位置上面。天蓍蓦然一惊,从他怀里滚了出来,坐在雪地上。
“你敢占我便宜?!”
“我记得你在无泪城好像说过……”
“说过什么!你要是再占我便宜,我就……”
“你就如何?”
“跺了你的骨头刻几个红点做骰子!”
“……”
人世,壅城。
据姜炎说,当年暮芳菲是红莲仙子座下的仙使。在二千七百年前,突然失踪,生死难明。过了段时日,天君突然下令,将与暮芳菲有关的所有人,要么贬入轮回,要么囚入天沼,总之相关人等,无一幸免。因他和暮芳菲并非熟识,所有刚巧避过那一劫难。而那副暮芳菲的画像,只是多年以前,红莲仙子想给姜炎和暮芳菲做媒时送的。
这番话,天蓍自然深信不疑。但如若叫他人听去了,譬如莫良,譬如秦逸辰,便会发现其中漏洞百出。
他二人并肩走在大街上,两边叫卖的小贩都因注视这一对美得不寻常的人而突然哑了嗓子。
姜炎负着手,气宇轩昂,眼中有睨视天下的傲然之气,引得从他身边路过的女子目不转睛。他丝毫没有在意,只自顾自的说:“当年暮芳菲有一个婢女,与她十分亲热,几乎寸步不离,她的事,这婢女自然是最清楚的。不过那婢女已经被贬入了轮回,此番已是投胎转世几千载了。”
天蓍一双笼烟眉蹙在一块儿,问:“她既然都已是凡人了,又怎会记得当年的事情?”
姜炎洋洋自得的一笑,“这个,本神自有办法。我这刚好有门术法,能让人想起前尘往事,不过只能持续半柱香的时辰。所以,在这半柱香的时辰里,你最好捡有用的问题问。”
“还有这种术法?”
“嗯。”
“那你也让我看看我的前尘往事吧。”
“此术法只针对凡人。”
“……”
姜炎口中暮芳菲的婢女,如今正是投胎成了齐国之王的大女儿,亦是齐王最不喜欢的一个女儿。坊间传言,她相貌极其丑陋,已经年过三十,还是没有人愿意取她,连齐国王室倒贴财宝,也没用。此事说明,当时的民风是有多么淳朴啊。
姜炎带着天蓍在齐国的王宫里大摇大摆的行走,全然不将那些侍卫放在眼里。而那些侍卫也像睁眼瞎,根本看不见这二人似的。
琉璃瓦,红宫墙,腊月梅花,清香扑鼻。蜿蜒小径,盘根错节。白雪飘飘,美不胜收。
天蓍叹道:“我看这宫殿,倒是气派得很,也不比你九重天上的差么。”
姜炎作出个无奈的表情,“你这欣赏的眼光,一听就知道是罗迦方出来的。”
“……”
行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二人才到了一座地处皇宫边缘的宫殿里。池塘里的水已经凝结成冰,假山上百草凋零,一座八角亭矗立在池面上,显得很是寂寥。一名身着五彩华服的女子独坐亭中,脚边生着炉火,跳动的火光印在女子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她的眼中,似有着无尽世事,沧桑凄凉。
二人一路走去,待走得近了,女子才一边说着,“小环,拿个手壶也要这么久吗?”一边,转过了身。
天蓍与她,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这恐怕是天蓍此生见过最丑陋的女子了。小眼睛,鼻子奇大,嘴唇偏厚,远远看去,五官已是有些扭曲了,偏偏半边脸上还有一块红斑,也难怪她芳龄三十了,还未出阁。
女子正要尖叫,姜炎手疾眼快的弹出一道气劲,封住了她的哑穴。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眼神深邃,噙着丝笑说:“你别怕,我只是想问你些事。如果你答应,我就解了你的穴道,可好?”
女子吓得愣了,没有反应。
姜炎摇头,惋惜道:“你若不配合,我只好把你杀了。”
女子一慌,急忙做了答应的手势。姜炎很满意,掌心中慢慢凝聚出泛白的光亮,往女子身上一推,那团光转眼就嵌入了她的体内。女子蓦然倒地,人事不省。
天蓍上前两步,查看她的情况,问:“这是怎么回事?”
姜炎掸去衣角尘埃,头也不抬,“自然是对她使了术法,好让她想起前尘往事。”
“那要多久?”
“快了。”
天蓍默了会儿,又问:“你刚才直接对她使用术法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封了她的哑穴,威胁她?”
姜炎扭头,悠悠的说:“你不知道本神最大的爱好就是调戏女人?”
“……看出来了。”
过了良久,那女子才悠悠醒转过来。她睁开眼,坐起身子,看到姜炎,刹那之间晶莹的泪花就涌上了眼眶。她声音颤抖,唤道:“炎神帝君。”
姜炎淡然一笑,伸手扶起她,“芸陌,多年不见了。”
芸陌站起身,目光越过姜炎,落在他身后的天蓍身上。她脸色陡变,退了一步,愕然道:“芳……芳菲……”
不待天蓍答话,姜炎已经抢道:“她叫天蓍,是芙桑花妖。”
芸陌将信将疑的打量着天蓍,半晌,才重复道:“天蓍?”
“嗯。”
天蓍向芸陌靠近一步,任她探究的盯着自己看。
“芸陌,你知道暮芳菲是怎么死的吗?”
芸陌顿时面如死灰,喃喃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天蓍娥眉一蹙,向她逼近一步,“你不知道?可你的表情恰恰告诉我你知道。”
芸陌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求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你在害怕什么?你说出来,我发誓不会让人伤害你。”
“不!”芸陌尖叫着,“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掌心,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
天蓍的眼角微微抽搐,心中一沉,问:“你说的,莫非是蚩尤?”
芸陌蓦然抬头,惊恐的张望着眼前的两人,嘶声吼道:“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了,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天蓍上前一步,抓住她颤栗的双肩,安慰道:“你放心,我说了,我不会让人伤害你,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芸陌的眼里满是质疑。天蓍一把拽过姜炎,站到芸陌跟前,“你不相信我?他你总该相信的。”
姜炎无奈的望向亭角上垂落的同心结。芸陌思量了好一阵儿,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她朱唇轻启,低声道:“你真想知道?”
天蓍定定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像鼓足了极大的勇气一般,但话间还是带着颤音,“好,我可以告诉你。芳菲当年待我极好,我被贬下凡尘两千多年,心中一直很愧疚,既然想起了,就当是命中注定要如此来报答她当年待我的恩惠吧。”她眼波流转,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天蓍毫不犹豫的应道:“你说。”
“你这么关心芳菲的死因,想必是和你有着什么关联。你和魔君是极亲密的关系吧?”
天蓍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芸陌心中更是肯定,她神情再次激动起来,“只要你答应我,替芳菲报仇,我就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两道目光同时落在天蓍绝世的容颜上。只见她脸色涨红,满脸挣扎。半晌,听得她嘴里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好!”
芸陌松了口气,整理了下思绪,将一段往事娓娓道来,“算来,蚩尤应该六千岁了,是不是?”
天蓍点头,“嗯。”
“蚩尤三千岁生辰时,芳菲受了红莲仙子嘱托,前去祝贺,因此,便结下了和蚩尤的一段孽缘。那时蚩尤还是太子,对芳菲一见钟情。可是,芳菲却心有所属……但蚩尤对她照顾得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她哪怕想要九天之外的星辰,蚩尤也会给她摘下来。”
天蓍胸口一抽,有些喘不过气。
“面对这样一个男子,浩荡天地间,又有几个女子不会为之心动呢。芳菲自然是没有逃过这一劫,爱上了这个男人,即便粉身碎骨,也是无怨无悔。可谁想得到,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心中最重要的,只是权利,只是地位!他堪堪称得上是东皇大陆上,最有野心的一位君王!
芸陌的眼里迸发出仇恨的光,“罗迦方前任圣君一夕身死,蚩尤即位。依他魔族规矩,不与外族通婚。且不说芳菲只是九重天上的一介小仙,无权无势。就算是她强如王母,蚩尤在那样的情况下,只怕也不会娶她。他刚刚即位,政权不稳,魔族五部的长老又很是腐朽,绝不会容忍他破坏祖先的规矩,是以,他得不到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毁灭。”
芸陌冷笑一声,“亏得芳菲还为了蚩尤被罚在天沼里受那血水没顶之苦三年,整整三年。换来的,却是……”
她突然转向天蓍,眼神阴郁锋利,朝她逼近,天蓍浑身一颤,往后退,只听芸陌刺耳的声音传进耳膜,像一根钢针,“换来的,是蚩尤的痛下杀手。他自己下不了手,便谴了一个女子去杀她,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你说,蚩尤的心,有多狠?”
天蓍退到姜炎旁边,脚下一个踉跄,幸得姜炎扶住,才没倒下去,她嘴里喃喃道:“女子……一个女子?”
“是,一个女子。”
天蓍脑袋里“轰”一声响,脸上血色全失,“那女子……那女子是不是长着一双丹凤眼,微厚的唇,眉间,有朵红色的花?”
芸陌怔了怔,“你如何知道?”
天蓍全身力气顿时被抽空,瘫在姜炎怀里。她用力掐着姜炎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肉里。姜炎忍痛没有出声,只是怜惜的看着天蓍。
虚妄的记忆中,她看见白衣女子喉间的血,喷涌而出,溅在脸上。那声音,就如同是微风拂过。而杀死暮芳菲的,就是她!就是天蓍!
原来,这一切都是蚩尤早就设计好的。他用天蓍做了生祭,以牵引之术控制她,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暮芳菲。然后,再替她换上暮芳菲的脸!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娶暮芳菲,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与她相似的女子长相厮守。然则红尘浩渺,要找一个相似之人,何其之难。于是,他就用了这样一个残忍的手段,用天蓍这一生,来祭奠他的爱情。
蚩尤,你怎能残忍至斯!
眼中,满是血泪。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冷,冷到了骨子里,仿若置身在千年寒冰之上。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只剩鸣响。身体里是什么,正在被千刀万剐,血流不止。
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嘴唇一张一合,说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姜炎摇晃着天蓍的身子,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别这样,说出来,无论如何,至少我还在的。”
天蓍痴傻的抬起头,望进姜炎焦灼的眼里,“是我,我杀了暮芳菲……蚩尤一直在利用我,这七百多年,我一直以为最真挚的东西,原来全是假的!我活得,就像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他不在乎我的生死,他只在乎这副皮囊!他怎么能……骗我骗到如斯田地?”
话到最后,天蓍已然泣不成声。姜炎抚着她满头青丝,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芸陌在一旁,静默的站着,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她眼前一黑,突然倒在地上,临晕过去前,她一字一句的说:“记得,你答应我了。”
天蓍无力的别过头,看了看已经晕厥的芸陌,心中的防线尽数坍塌,哭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宫墙之内,到处都充斥着这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
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寒气,侵入人心。
姜炎任她在怀里痛哭了许久,望了眼漫天的乌云,拍着她的背,柔声说:“过去的事,忘了吧。一生中,总要经历几次伤筋断骨的疼痛,过了,就好了。”
天蓍蓦然抬头,眼里迸发出仇恨的红芒,她厉声道:“忘?如何能忘?!你不是我,自然体会不了我的苦痛!就像你我都体会不了苏钰被压在那忘川河下的苦痛一样!”
姜炎默然的盯着她,好一会儿,低沉的嗓音如同隔世传来的絮语,动人心魄,“我能体会,你的一切。”
天蓍瞬间怔住了。一滴泪挂在眼下,没了动静。姜炎与她对视着,微微一笑,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暖暖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将她冰冻的身子一点一点融化。
“姜炎,你会不会帮我?”
姜炎眉心一皱,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做什么?”
天蓍再次抬起眼帘,眼中有着绝决之意,她压低嗓音道:“我要杀了他!”
姜炎脸色陡变,“不可能,以你的修为,再修个四五千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天蓍站直身子,似乎恢复了力气,她字字坚定的道:“我要杀他,可以不必和他拼修为。他至今仍当我是暮芳菲的替身,对我没有防备之心,我只需要一个能杀死他的利器。”
姜炎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良久,才疾走了几步,背对着她,没有答话。
天蓍走到他背后,急道:“你若不帮我,世间没有人可以帮我了。且不说我答应了芸陌,就是我自己,也一定要报这个仇。如果他不死,就只有我死。姜炎,你要看着我死么?”
姜炎转身,拧紧的眉头里竟有丝丝苦楚。他想了想,问:“你真的决定了?”
天蓍定定点头。
姜炎叹了口气,道:“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