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良和良萧站在寝宫门外。莫良不停的来回走动,晃得良萧眼花。良萧几步上前,按住莫良的肩膀,叹道:“为何你一遇到戮禾的事,就像变了一个人?”
莫良斜眼瞥他,“难得你孑然一身,自然体会不到为另一个人付出的感受。”
“看你这幅模样,我倒觉得,孑然一身,甚好,甚好。”
“是么?”莫良挑眉,“等你天人五衰,才知道没人送葬是何等凄凉。”
“你……”
话还哽在喉头,将将要说出来,医女却推开了门。莫良自是没有心思再管他,径直走到医女身旁,着急的问:“我娘子她……”
小医女福了福身子,笑道:“恭喜莫先生了。”
莫良一愣,小医女掩嘴娇笑,“莫先生要当父亲了。”
莫良顿时傻了眼,连带一旁的良萧也傻了眼。良萧回过神,用力拍向莫良的肩膀,朗声道:“嘿,莫谋士,你不错啊。”
莫良这才回过神,一张俊俏的脸因兴奋而胀得通红。他垂着头,自言自语道:“戮禾有我的孩子了?戮禾有我的孩子了!”
小医女见平日里两个极为严肃的谋士眼下都是一副老顽童的样子,不禁笑意更盛。她屈着身子,从一旁退了出去。良萧乐了半晌,突然镇定下来,抚着下颚,寻思了片刻,说:“我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莫良见良萧蓦然变了脸色,也严肃起来,“什么?”
“唔,你说,毕方鸟和麒麟结合了,生的东西,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又或者,会不会生出一个四不像?”
身旁没有回音。良萧微微侧头,感觉到一股强劲杀气,慌忙举步逃窜,边跑还边说:“这等奇异的事,千万不要忘了跟圣君说,让他也一起思量思量。”
莫良狠狠一掌拍出,在铜铁铸造的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掌印。戮禾走到门口来,望着良萧没入转角的背影,“他又说了什么,惹得你动如此大气?”
莫良转怒为喜,笑道:“不过几句玩笑话。”他搂了搂戮禾的腰,望着她的肚子,“以后,我要更加用心的对你好了,还有,对小戮禾好。”
戮禾“扑哧”笑出声,“小戮禾?万一是儿子,那不是小莫良?”
莫良应道:“最好是一个小戮禾,一个小莫良。两个都像你,漂亮,可爱。”
“傻瓜。”
莫良干笑了两声,将戮禾揽入了怀中。
“是了,这么喜庆的事情,我们赶快去告诉大哥吧。大哥这些年鲜有笑意,如今这事,总能让他乐上一乐的,好歹,他也快做舅父了。”
莫良点头,“是,听夫人的。”
戮禾满面春光,拉着莫良,朝魔宫里走去。
圣殿。
戮禾和莫良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阵悦耳的琴音。音律工整,抑扬顿挫,其间洋溢着几许哀愁,几许忧思。戮禾不解的望向莫良,莫良蹙了蹙眉,亦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一曲终。
蚩尤开了口,“曲子,是首好曲。旋律动人,如山涧泉水,清澈委婉。可是,这个时候弹奏,是不是不合时宜了些。”
戮禾和莫良没听到有人应话。过了会儿,蚩尤的声音悠扬传来,“站在外面这么久,还不进来?”
戮禾朝莫良吐了吐舌头,面带笑意的走进了圣殿。昏暗的烛火,照映着圣殿里两个人的身姿。其中一个女子隐在暗处,被阴影挡住了脸。待戮禾走近了些,才蓦然惊呼,“天蓍!”
莫良此时也是刚巧看清天蓍的容颜,眉间不禁一蹙。
天蓍盈盈起身,走到蚩尤身旁,对他二人浅浅一笑。蚩尤跟着站起来,自然而然的揽过天蓍的腰,望着戮禾道:“来找我?”
戮禾半晌没有回过神,面色不善。蚩尤见她不回话,微眯着眼,“戮禾,收起你的眼神。”
戮禾听见蚩尤的话,果然收起了满脸的厌恶,嘴边噙着丝笑,走到天蓍跟前,说:“不知天蓍姑娘此番到我罗迦方来,是有何要事呢?”
天蓍不以为意的回视着她,轻抿着唇,没有接话。
蚩尤闷声道:“戮禾!”
戮禾赫然转头对着蚩尤,音调虽平缓,可话里尽是最尖锐的利刺,“大哥,我罗迦方,岂是任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蚩尤平静望着她,“她是我魔族的圣后,自然可以来去自如。”
“你当她是魔族的圣后,你当她是你的娘子,可她呢,有没有当你是她的夫君?”
蚩尤尚未接话,只听天蓍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异常坚定,“有。”
其余三人皆是一惊,将目光齐刷刷的投向天蓍,良久,戮禾突然冷笑一声,“有?你敢说有?天蓍,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我魔族的先人看着你呢,天蓍。若你心里有大哥,你怎会去九重天跟着姜炎?若你心里有大哥,你怎会不声不响的离开罗迦方?”
“好了!”蚩尤打断了戮禾的话,目光如炬。“过往种种,今后务须再提。谁在提起,休怪本君不给情面。”
“大哥!”
莫良上前一步,拉住戮禾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戮禾虽是不情愿,却还是住了口。
圣殿里,一片死寂。像令人窒息的黑暗,包围着四个人,无尽蔓延。
蚩尤转向莫良,问:“你们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噢。”莫良这才想起来,眼带笑意,喜道:“今日来,是给圣君说,你就快做舅父了!”
“舅父?”
蚩尤眉开眼笑,望向戮禾,“此事当真?”
戮禾蔑了他一眼,提步要走,“想你如今,也不会把这等事放在心上了。”
蚩尤一把抓住她,笑道:“瞧你这性子,别人都道你做了莫夫人,性子大不同以前,夸你沉稳,大方。骨子里,却还是这么任性。”
戮禾撅嘴,“你不也一样。比我更为执着,几千年也没变过!”
蚩尤扶住她的肩,凝眉浅笑,“有没有听过,生气对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可不好。都快做娘了,你的脾气,可得改改。”
戮禾着紧的低头,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你不是一直想去凡尘吃小食吗?今日,我们三个,陪你去。”
戮禾抬头,环顾了一圈其余三人,最后视线定格在天蓍脸上。想来,只要天蓍以后都待蚩尤好,前尘往事,既然过去了,就让它消散吧。毕竟,她是唯一能让蚩尤变得有人情味的女子。思至此处,她绽开笑靥,应道:“好。”
那一日,正值红尘凡世的元宵佳节。热闹非凡,处处欢声笑语。放眼望去,到处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喜庆当中。街上人潮涌动,比肩而行。蚩尤愈发紧的搂着怀里的天蓍。戮禾和莫良,就像一百年前的模样,在前面走着,吃吃停停。天蓍看着他们,心里凄凉,笑容里尽是酸涩。
她附在蚩尤耳边,低声说:“我看着他们,会恍然以为,我还身处百年之前,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考虑。只需要天天在你怀里,霸占着你的温度,享受你的保护就好。可是,回过神,才发现,人总喜欢往过去看,总觉得回忆是最好的,是因为回忆已经回不去了。你我,都真真实实的经历了那么多伤害。而伤你的人,总是我。”
蚩尤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时,带着浅淡笑意,绵绵低语,“今后,你也不需要想那么多,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天蓍嘴角上扬,勾勒出灿烂笑颜。
天色渐暗,月上西楼。红灯笼高高挂起,渲染了黑夜。
人世,经历这一百年时光,已是沧海桑田,不复从前。天蓍驻足在她记忆中的戏楼面前,仰头望着,那座木楼变了模样,成了青楼。叫翠色坊。楼上的姑娘站在凭栏前,挥舞着手中绣帕。这一行四人,男子俊俏非凡,女子美若天仙。而青楼姑娘们眼中,都只看到了蚩尤那张倾城绝世的脸。一阵似银铃般的笑声从楼上传下,胆大的姑娘对着蚩尤喊:“好俊的郎君,怎不上来会会我们姐妹。”
天蓍愣怔了一瞬,别过头看着蚩尤,“这是什么地方?”
“青楼。”
“青楼是……”
莫良耳尖,回过头解释道:“就是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女子聚集的地方。”
天蓍释然,思量了片刻,望着蚩尤道:“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
届时,一颗烟火炸开在两人的头顶,猝不及防,“砰”的一声响。五彩流光照耀着二人的面容,两人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空中不断绽开的焰火,相视一笑。
前事,尽付此笑中。他拥她入怀,鼻息里,扑满她发间香气,此刻,只愿能一世长安。戮禾和莫良看着他俩,亦觉得,或许这样是最美好的结局。
入夜,芙灵殿。
天蓍正在沐浴。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芙桑花瓣,香气宜人。湿热的水气腾起,扑在她的脸颊上,带起两朵绚烂的红晕。门被人推开,发出一声轻响。天蓍看着屏风后出现的人影,挺拔的身姿,头上束着简单发髻,轻声笑道:“不知圣君何时有了这个爱好。喜欢在女子沐浴时闯进来呢?”
屏风后的人戏谑应答:“这要看是对谁。”
天蓍手上一扬,水花四溅。指尖捏了诀,纵身跃起,一袭红袍在刹那间便裹在了身上。只是,穿得不怎么妥帖。湿漉漉的粘在身上,露出了她肩头的芙桑花。她缓步绕过屏风,一抬头,对上蚩尤痴迷的眼神。
“这么急找我,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蚩尤往她走近两步,指尖穿过她仍在滴水的长发,发丝缠绕,无限旖旎。她定定站着,任他紧抱住自己,蚩尤低沉的嗓音钻进耳里,他说:“蓍儿,我想你为我生一个孩子。”
脑海里,“轰”的一声鸣响。瞬间只余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蚩尤抱起她,穿过前厅,径直走进寝殿。
芙蓉帐暖,一夜春宵。
他亲吻着她的耳坠,呢喃:“蓍儿,你愿意吗?”
天蓍咽了咽口水,嗓子沙哑,无法出声。过了片刻,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伸向蚩尤的衣衫,解开了他的腰带。蚩尤眉心一动,嘴边噙着丝笑,握住她的手,翻身压着她,俊逸的脸缓慢朝她靠近。他的唇,带着冰凉温度,他的舌尖,是世上最温柔的交缠。他撬开她的贝齿,缠绕着她的舌,一点一点,磨损着她仅存的意识。
蚩尤手上捏诀,两人的衣衫霎时不翼而飞。他顺着她的脖颈吻下,在她的锁骨上,轻轻啃咬。天蓍皱了皱眉,低吟了一声。蚩尤强烈的欲望被一把火点燃,整个人贴在她身上,极尽缠绵。
那一夜,着实明白了何为春宵苦短。
两人直至精疲力竭,天蓍伏在蚩尤的胸口上,迷离的看着他。蚩尤拢了拢她耳边秀发,笑道:“看什么。”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所以多看你两眼。要牢牢记住你的样子。”
蚩尤翻过身子,牢牢将她困在怀里,“今后多年的岁月,任你看个够。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烦。”
天蓍勾起嘴角,嫣然一笑。没有接话。身子乏力,眼中的风景逐渐模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蜷在他怀中,沉沉睡了。
这几千年的****,终在这一日,功德圆满。
天色微曦。
天蓍朦胧的睁开眼,侧头看见睡得正甜的蚩尤。红唇印在他的唇上,停留了良久,才不舍的离开。天蓍轻缓起身,一袭红色衣衫挂在床头的木架上,她的手指轻抚过那件长衫。想来,她此生最爱的是红色,这件衣衫,便是她七百岁生辰时,蚩尤谴了三百个工匠,日以继夜的融金,以万缕金线染色织成的华裳。她穿好衣衫,站在铜镜前。镜里的女子,明眸皓齿,肤若凝脂,有着绝世之姿。她回眸望了一眼蚩尤,举步离去。
她或许有料到,亦或许,也没有料到。此一别,便是永远。
推开门时,看见罗迦方的天空,飘零着小雨。淋散了常年笼罩的氤氲之气,天色昏暗,显得异常沉寂。
她正念想间,看见戮禾手里端着一个汤盅,缓步朝她而来。天蓍扬起丝丝笑意,转身关了门。回过头,戮禾已经站在她的身前。
戮禾奇道:“你这是……要出去?”
天蓍点头,“嗯。”
戮禾向屋里望了望,见没有动静,目光又转回天蓍脸上,“大哥,还没有起来吗?你要去哪里?”
天蓍无心瞒她,淡淡应道:“九重天。今日是姜炎的儿子一百岁寿诞,我去给他送份礼。”
戮禾皱眉,不悦道:“你是我魔族的圣后,私自去给姜炎送礼,只怕有些不合适,不若等大哥醒了,你与他一同去。”
天蓍噙着丝笑,笑意未达眼眸,里面是一片冷清的苍凉。“有些恩怨,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只能我与他解决。那个人,是心头的倒刺,刺进去的时候痛,拔出来的时候会更痛。既然我已经决定和蚩尤在一起,便不能任这根刺在心头。这一百年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从前,我一直看不清,我是暮芳菲,还是天蓍。”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望向戮禾, “可是,暮芳菲早就死了。在她跳下诛仙台的时候,魂飞魄散,连那些记忆,也该一起散若云烟。蚩尤不让我记起,是对的。我用那么长的时间,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我是天蓍,是罗迦方一株七百年的芙桑花,我的心里,有一个男子,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个人,他是蚩尤。”
“你可曾后悔过?”
天蓍摇头,“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学着不回头。若真是后悔,那我只后悔我至今还没做过的事,譬如与你大哥共游天下等等。我做过的事,我是不会后悔的。人生每一步行来,都要付出许多代价。不到最后,你都不知道你所做的哪件事是对,哪件事是错。在这过程中,总会得到一些你想要的,失去一些你不想失去的。可是,芸芸众生,皆心有所祈。奈何天意难测,不能尽如我愿。”
戮禾听着她的字字句句,心间难受,喉头像掐住了千万根鱼刺,哽咽着痛苦,她眼里噙着泪,颤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天蓍轻叹一口气,抬头仰望着天际,极力忍着眼底的心血,“这些事,蚩尤也是想做的。他早想让姜炎生不如死,一来是因为我,二来,还是因为璃梦樽。这个局,我花了一百多年时间,我不会放弃。他想做的,我替他一并做了。”
“……”
戮禾垂下头,深吸了口气,艳红的泪,滴落在红木的托盘上,绽开了一朵花。天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放在托盘上。
“这是……”
天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不想死,可是,生死由命,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逃过此劫。这是裘渝岛浮幻草的药汁。戮禾,今日,无论如何,不要让蚩尤上九重天。若是过了今日酉时,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想办法,让他喝下这药汁。”
戮禾眉头紧蹙,眼里心血簌簌落下,她摇着头,喃喃出声,“浮幻草?让人忘情绝爱。你想让他忘了你?”
天蓍没能忍住眼中满溢的心血,她微微眨了眼,一滴心血顺着她的眼角滴下,蔓延过她如玉的脸庞。她朱唇轻启,“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戮禾咬着唇,“天蓍,你……”
天蓍迈开步子,走进了濛濛微雨中。戮禾转身,看她一袭艳丽的红色衣裙,眨眼消失在苍茫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