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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穷苏酥竟是太子,盲琴师原是魔头(3)

盲女面无表情,不知是换气还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终浮空不按弦,琴声骤停,滴水不漏的守势就透出一丝缝隙。春雷搅烂弧形半圆,徐凤年不管不顾欺身而进,即便是陷阱,也要一并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终于双手同时落下,不过好像只能说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小孩子胡闹一般双手拍打琴弦,简简单单兴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连十八拍,好一个大小胡笳十八拍。徐凤年四周水坑一个一个接连平地炸开,所幸有刀谱游鱼式凭仗,在生死之间灵活游走,十八坑荡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楼挡下,仍有三记水刀滚碎了大黄庭,雨花在徐凤年双脚上扎出血花来。

徐凤年咬牙握住春雷,当一根短矛掷出。琴师本就目盲,谈不上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嘴角微勾,左手进复,右指打圆。

小巷风雨骤变,天幕暴雨像是一块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蓦地生出一道道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雨剑幕。徐凤年顿时被十面埋伏,围困其中。春雷悬在离她头颅六寸处,颤颤巍巍,不得再进。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七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弹在春雷刀鞘上,春雷立即斜插入墙壁一侧。

院内,一直歪着脑袋侧耳聆听琴声的老夫子由衷称赞道:“世间竟然真有七叠之手,大有雪拥边塞马不前的气魄,难怪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合,是谓三籁。这位琴师,大国手无误。”

墙边那一丛芭蕉稍高的蕉叶已经尽数碎烂。

魁梧铁匠挡在门口,闭目凝气,眉头紧皱。

老夫子讶异了一声,啧啧道:“这不是咱们西蜀失传已久的拉纤手法吗?”

院外杀机四伏。徐凤年猜测这名琴师杀手不擅近身肉搏,便拼着受伤也要拉近距离,好在十步以内一刀毙命,只是这场掷骰子打赌下注,赌得奇大,竟然连掀罐子看骰子点数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琴师左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杀机给狠辣逼退。以步入一品金刚境界的独到眼力看待这场大雨,就如同一张张散乱雨帘子竖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并无玄机,先前琴师右手抚琴,不过是生出银线,刺破雨帘杀人,但换成左手以后,竟是被琴声控制住了一颗颗水珠,铺就而成一张张可以随心所欲摆布的雨帘。

这等精准拿捏,让深陷其中的徐凤年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剑激射而来,他只能撑开全身气机,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老夫子没能瞧见这幅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只是轻笑道:“都说江湖人士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照你所说,这两位都还没说过话,就打起来了?”

不苟言笑的铁匠沉声道:“这两个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点了点头。

淋雨的铁匠问道:“帮谁?”

老夫子摇头道:“本该帮后来者,不过要是死在琴师薛宋官手上,帮了也无用。就当是咱们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了,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之犬,没资格谈什么厚道不厚道。圣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无非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铁匠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终归都要有个结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荡,难得冒出一句评价性质的言语,“赵学士,跟太子一样,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赵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点了点这根榆木疙瘩,“你们两个,一个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

说完这句话,老人轻声道:“我早就认命了。其实这样也挺好。”

铁匠仔细感知院外纷乱的气机绞杀,说道:“这名琴师大概是跳过金刚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过一纸之隔,也是天壤之别,说不准。”

老夫子急眼道:“那还打个屁?”

铁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乐,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境界,破绽就会很多。”

小巷中,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这名琴师杀手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琴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已经很吓人。没料到二十步以内,左手指玄,还要更加霸道无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银线对于金刚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针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种阴毒法子的软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无法近身的那个金刚境。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说话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此时,她猛然屈指扣弦,当场崩断一弦!

徐凤年气海如大锅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缓缓加热,并不明显,直到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鲜血如何都压抑不住,涌出喉咙。

这才是目盲琴师的真正杀招,弹琴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气机,不过是障眼法,既然琴声素来被视作止邪正心的至乐,当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高手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刚。先前琴声不管是南北之分,还是疾缓之别,都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牵引,暮春之雨如泼墨,但春风润物细无声。这一记断弦,拨动心弦,让徐凤年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剧烈翻涌,当下就直奔徐凤年心脉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颗心脏就别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为弦。目盲女琴师这指玄,可不是叩问长生,而是要斩别人的长生路啊。

徐凤年一拳砸在胸口,强硬压下流窜的气机,一直双脚气机锁金匮的他放松最后三分禁锢,狞笑着拔脚而奔,这名女子设下连环陷阱,在静等这一刻契机,他自始至终都耐着性子伺机而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插在墙壁上的春雷鞘中鸣,只是被雨声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琴师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弹断一根琴弦。

两人头顶的滂沱大雨一瞬间定格静止,而巷弄屋檐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坠,于是出现了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天地相隔。

一巷无雨!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断,紧绷的弦丝跳起,在她白皙的手心划出一条细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随着血滴坠落,骤停大雨也轰然砸下。

离她不过十步的徐凤年探臂一伸,插入墙壁的颤鸣春雷就要出鞘。只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凤年就失去牵引短刀的气机,反而被目盲琴师中指微曲轻轻一弹,春雷便弹回刀鞘,彻底透入墙壁。气海炸开的徐凤年整个人笼罩在猩红雾气中,落地后,往嘴上塞入那颗龙树僧人赠送的两禅金丹,脚尖一点,踉跄着前倾,双袖挥动,九柄飞剑一齐涌出。女琴师冷哼一声,左手拇指食指钩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飞剑瞬间各自被十数条银丝缠绕绞扭,顿时火花四溅,嗤嗤作响。她右手反常地以左手指法剔出,徐凤年腹部像是被重物击中,如同树桩撞门,整具身躯往后飞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觅食的狸猫翻墙而落,手提一把朴刀,眨眼间来到徐凤年身畔,对着脑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下了,却软绵绵得很,当然没有能够切下徐凤年的头颅,因为徐凤年双手撑地,身体弯曲,贴着冰凉石板旋转出一个大圆,袖中原本对付指玄琴师的金缕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头颅,出场没多时的刺客当场死绝。

杀人与被杀从来都是不过弹指间。

徐凤年身体还未落地,巷弄墙壁轰然裂开,第二名壮硕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墙冲出,一斧斩腰!

徐凤年无需手脚触及地面,身体向侧面旋转,那一板斧铆足了劲头,落空后裂开一整块青石板。徐凤年站起身后,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粘多过撞,只是不想让这名膂力惊人的壮汉回神蓄劲,然后他伸出一掌,贴在刺客太阳穴上,小错步交替前踏,这个过程里借机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大黄庭,一气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下就将手持板斧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脑袋砸入泥壁,炸出一个大坑来。徐凤年岂会给他还手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恰好轰在刺客腰间,右手按住那颗头颅,在墙壁上一划而过,硬生生抹出触目惊心的一摊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血肉模糊渗入黄泥,已是死人一个。

徐凤年连杀两人,不过六七息的短暂光景。

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气竭,目盲女琴师手指勾住一根琴弦,再崩断一弦,徐凤年必死无疑。

她的指肚才碰触琴弦,蓦地神情微变,变断弦作挑弦,这架焦尾古琴离开双膝,往后飞去。

砰一声。

古琴当空龟裂。

徐凤年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这样的良机不会再来了。

雨前。

那时候徐凤年起身离开老柳树下的算命摊子,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健硕少年拦在街道中央,衣衫褴褛,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铜钱的无赖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用北凉话轻声说了两个字,“戌,戊。”

徐凤年继续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脸,但徐凤年却看见他的眼神异常清澈,只听他轻声说道:“我师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负责暗中监视苏赵齐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打小被师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师父遗愿去了趟北凉,本意是继承衣钵做这个戌,但大将军没答应,而是让我做了十天干里的戊。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说世子殿下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徐凤年作势掏出一块碎银,没有急于丢入碗中,在外人看来他是有些心疼银子,正犹豫着给不给这个纠缠不休的小乞儿。

少年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一拨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头,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头里排第五,杀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长六石弓,三百步以内伤及金刚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杀她还是躲她?我听你的。”

徐凤年将碎银丢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作见钱眼开,笑脸灿烂,问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杀啊。”

徐凤年边走边说,一副不耐烦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一拨三人会趁我与薛宋官厮杀时落井下石,我若是无法杀死她,也一定会留力杀他们,到时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没个正经地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赌这么大吗?你要死了,我可也就活不了了。”

徐凤年微笑道:“赌博不能总想着以小博大,这样抠门的赌徒十赌九输。”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徐凤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复无常的纨绔子弟一般,伸脚踢开这名少年,从碗里拿回那块碎银。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这个潇洒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字:

“抠门!”

此时雨中。

没了那架蕉叶式古琴的女子娇躯前扑出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目盲琴师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箭。利箭只是刺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肺腑。

一杆长枪从墙内穿墙而出,刺向徐凤年,结果莫名其妙被女魔头丢出铁箭,射透刺客脑袋。徐凤年轻而易举地躲开枪尖,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师,然后摆了摆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隐匿踪迹,既然露馅,就在屋檐顶如一头豹子灵活纵跃,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满月,对准女魔头。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琴师造成致命伤还两说。除去手上在弦铁箭,背负箭囊仅剩一支。

目盲琴师站起身缓缓说道:“徐凤年,或者说是北凉世子殿下?我在龙腰州时,先有人以黄金五百斤买你死,后来又有人用六百斤黄金买你活。”

徐凤年点头道:“我这趟行踪整个北凉知道路线的不过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现在看来不是褚禄山就是叶熙真要买我的性命。五百斤黄金,禄球儿肯定有,叶熙真则未必。但世事难料,天晓得真相是如何。

至于买我活的,肯定是我师父李义山。你为何收了第二笔黄金还要杀我?”

她理所当然道:“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杀你。”

不用徐凤年有所动作,少年就果断一箭射断了安静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头做杀手两不误的薛宋官问道:“我已经不杀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翻江倒海几乎痛死过去的徐凤年脸庞扭曲道:“你不还手我就杀!”

她嘴角象征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凤年盘膝而坐,终于抽空得闲去吸纳那颗两禅金丹的精华。

少年戊沿着屋顶墙头一路跳到徐凤年身边,谨慎地望向那名被自己毁去古琴的女魔头。

而她只是仔细地捡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大雨渐停歇。

老夫子赵定秀在铁匠陪伴下走出院门,后者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敛衽行礼的琴师,再看了眼在墙脚根入定的年轻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叹息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目盲琴师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门槛的小伞。

一炷香时间后,徐凤年站起身,去墙上抽出春雷,然后和少年戊一起走进院子。

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苏酥,还有北凉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遗老赵定秀,加上一个女魔头薛宋官,实在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凤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十万铁骑众志成城的北凉也这般乱了。”

徐凤年脱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说的是小富,家大业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来以后,赵家天子没能奈何北凉,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万铁骑没辙,大伙儿闲着没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内斗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宽阔的胸襟。”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靠着房门轴枢,“为了给你们捎话,差点把命都留在这里,这就是西蜀遗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的春秋鸿儒冷淡道:“别忘了西蜀是被你们北凉军踏破的。”

徐凤年挥手道:“没有北凉军灭西蜀,也有南凉西凉去做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凉西凉什么的可不会放过你们西蜀太子。我现在说一个字都钻心疼,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让人一剑斩去你项上头颅?”

徐凤年指了指目盲琴师,背对他的女子心有灵犀地说道:“薛宋官已经收下六百斤黄金,齐剑师要杀他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徐凤年笑眯眯道:“赵老学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声。

徐凤年说道:“西蜀复国不在旧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诏十八部,你们去统一了再谈复国,北凉在那边有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使唤。”

老夫子眼神一凛。

徐凤年开门见山地说道:“天底下没有白拿好处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笔定金。听说姓齐的这二十年一直偷偷铸剑,不管剑有没有铸成,就算只有个剑胚,也要送给我。”

老夫子怒发冲冠,骂道:“滚蛋!”

徐凤年白眼道:“赵定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一柄剑,我估计你要是有个孙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双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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