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从鲧出,是表示女性生男儿。在母系氏族社会,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但是,被夏人奉为先祖的禹,恰恰诞生于母系氏族社会即将被父系氏族社会取代的时候。他处于两种制度的转戻点,虽然他不知道谁是其父,但是为了确立父权制度,又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父亲,从而按照男性排定世系。因而,不知其父的禹,只好被后代子孙将其母亲鲧改造为男性,从此鲧就成了禹的父亲。因为父权制度与一夫一妻制是同步生成的,所以在鲧成为禹的父亲之后,也就有了一个妻子,即有莘氏之女修已,或云女嬉。
通过关于禹的婚姻的神话与传说,也可以看出两种氏族制度转化过程的斗争情况。比如,禹与涂山氏的关系。屈原在《楚辞·天问》中问道: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屈原所处的时代已经无法理解禹时代原始的婚制。据《吕氏春秋·音律篇》: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
此则神话表明,禹并没有娶涂山氏,而是从女而就,偶尔相通。涂山氏自与禹相遇之后,一直没有离开过涂山。虽然,她思念禹,并且令妾相候作歌。这说明,涂山氏一直在自己的家而不是禹的家,可见这是一种从母居的婚俗,说明涂山氏族还处于母系氏族社会阶段。禹虽然早年与涂山氏有过从母居的走婚的婚姻生活,但是他后来对这种婚制不满,因此才会有“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
后来禹真的娶了涂山氏。可是,涂山氏虽然对禹颇有好感,却对从夫居的婚姻制度不满,并且欲以母系确定其子女的继承关系。后来,禹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儿子,取得了父系继承权的胜利。《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淮南子》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禹治洪水,通轩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这则神话故事的核心内容是禹要涂山氏交还儿子。所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其实是涂山氏不满意从夫居而从夫家逃走。禹并没有放过涂山氏,他追赶涂山氏的目的已经不是对她本人的兴趣,而是要回他的儿子。自己的儿子的回归,表明男系继承权的获得,也意味着父权制度取得了胜利。
随着男人对女人的胜利,男人之间又展开了争夺财产和女人的权力之争。舜与象的传说就是这种斗争的典型表现。人们都知道象因为总是要杀舜而名声很差。其实,象是亚血族群婚制的挑战者。他不愿与舜两人共享二女,所以要杀掉舜,这才是兄弟间冲突的根本原因。据《史记·五帝本纪》载:
尧乃赐舜烯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瞽叟、象喜,以舜为已死。象曰:“本谋者象”。象与其父母分,于是曰:“舜妻尧二女,与琴,象取之。牛羊仓廪予父母”。象乃止舜宫居,鼓其琴。舜往见之。象鄂不怿,曰:“我思舜正郁陶!”舜曰:“然,尔其庶矣!”
象屡次欲杀舜,其动机就是为了独占女人与财产,当象以为最后一次谋杀成功之后,便与其父母分割舜的财产。象占有了舜的两个妻子和琴,却将牛羊和仓廪给了其父母。从这一过程看,所谓“普那路亚”的亚血族群婚制已经处于崩溃状态。虽然舜与象兄弟二人可以共享尧之二女,但是舜显然居主导地位,在二女的二夫中充当主夫。但是,象却不满足于此,他要独占二女,实行一夫多妻制。男人在占有财产的同时,也开始对女人进行占有,并且在这种过程中,首先要除掉的是男性对手。只有这样才能粉碎亚血族群婚制。在这场权力争夺的过程中,男人不但要树立其财产的特权和男系继承权,更要把持性的专断权,以确保其利益不受侵犯,因此一夫一妻制与私有制同步地建立起来。从此,女权制或者母系氏族社会也就彻底被男权制或者父系氏族社会所取代。然而,男权的暴力倾向和独占意识,使得人类社会开始走向专制、独裁和暴政。这在太阳神崇拜中表现得更为鲜明。
(三)男根崇拜的演化
如果说在两合婚制时期,男根的形象还比较温柔的话,那么当男权取代女权之后,男根的形象随着男人地位的提升而逐渐变得威猛,并且越来越向变形和夸张的抽象纹样化发展。这是因为,父系氏族社会建立之后,男性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断地强调男根的凶猛和威严。这个时候,温柔的卵、龟、蜥蜴等就被蛇和山的形象代替。以山象征男根的影响更为深远,山与水构成阴阳之间的和谐关系’前文提到的卦台山与渭河之间的阴阳相交的关系,以及中国山水画的传统,也都源自于此。后来,蛇和山的形象还觉不够威猛,男根的形象又选择了虎、野牛等动物来象征。古印度人甚至用雄狮象征男根。选择威猛的动物象征男根的基础上,随着人类抽象思维的提高,人们开始使用各种抽象纹样来象征男根。比如,陕西省临潼县马陵出土彩陶上的抽象男根纹样。男根形象的抽象化,并没有影响它的威猛,因为这种抽象化的纹样又逐渐地变得神秘而狞厉。比如,山东日照县两城镇发现的龙山文化玉斧上阴刻的两种男根纹样,就很有代表性。这两个纹样中的圆形图案,一般都认为是怪兽的双目,其实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那怪兽的双目实在是睾丸的写意画。这个图案,也正是商周青铜器上所谓“饕餮”纹的前身。只不过商周的饕餮纹由于融入了野牛等兽面形象因素,使男根的象征更增加威猛的内涵。而商周青铜器上的蛇纹、龙纹和许多神秘的怪兽纹饰等,都是男根纹样的变形。男根形象作为崇拜对象,从出现到威猛,再到抽象化纹样的狞厉的过程,就是男性从意识到自己在生殖过程中的作用,到采用两合婚制与母系和平相处,再到最终取女权而代之,建立完全的男权社会的历史演化过程的缩影。
由于追求男根的威猛形象,生殖崇拜逐渐与自然崇拜相结合,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太阳神的出现,以及其与鸟形象的结合。鸟本来就是男根的象征物。无论是凤或燕子,都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的古音读diao,今天许多地方的方言依然将男根称为“diao”,所以直到现在“鸟”都是男性生殖器的别名。所以说,古往今来,男性的性器官无不与鸟类有关。男根与鸟之间存在着极为自然的联系。那么,鸟的形象又是怎么与太阳的形象结合起来的呢?其原因依然离不开生殖崇拜。
前文已经述及,在中国的远古社会,蛙是女性子宫的象征,后来又演化为月亮;而鸟是男根的象征,后来又与太阳结下不解之缘。早在距今七千年左右的南方河姆渡文化和中原仰韶文化中,就已经出现了以太阳和鸟为母题的工艺品。那么,鸟是如何与太阳建立这种联系的?为什么鸟有三足?三足鸟怎样成了太阳的象征?这得从鸟所具有的特殊形象谈起。
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型时期,原始农业逐渐发达起来。农业生产要求远古先民注意气候的冷暖和季节的变换,他们自然对决定春秋代序和寒来暑往的太阳非常关注。太阳凌空日行千里,鸟类凌空日夜飞翔,这两种事物之间所具有的这种相似之处,也许就是远古人类将太阳和鸟联系在一起的依据。甚至想象太阳是在鸟的背负下运行的。比如,河南南阳出土的汉画像砖上的阳乌星宿图,便是这种观念的写照。鸟就是凤凰,象征风神和太阳神。因为,通过风与太阳的关系,可以解释太阳的运动,太阳好像负载于风神之上而运行。凤与凰分别是两种自然事物的生物化意象。凤是风神。凰本字作“皇”,所以凤凰即“风皇”。皇、光古音相通。所以皇鸟即“光鸟”,也就是“太阳鸟”。
古代文献中所记载的凤鸟异名异属,名目纷繁。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骏舣”和“玄鸟”两种。《说文》鸟部说:有一种凤凰(赤雉)名叫骏舣。骏舣的省称即是“骏”。骏实际上就是“纪”,即太阳神。更值得注意的是,“骏”古音与羲相同。而且,伏羲姓风。风、凤在甲骨文中是同一个字,因此,太阳神伏羲也就姓“凤”了。
那么,三足乌与太阳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呢?更何况,现实世界又没有所谓“三足乌”。这自然与远古人类的生殖崇拜有关系。前文已经说到,远古先民以鸟象征男根。然而,男性的两腿间夹一男根,其数为三。另外,男根由阴茎和睾丸组成,其数亦为三,这些也许就是鸟纹三足的原因。在远古先民的心目中,负日而飞行的乌,当然不会是两足的凡鸟,所以象征男根的三足鸟便和负日而飞行的乌合而为一。由此,演化出三足乌,或日中有三足乌的神话意象。日中三足乌作为男性的象征,从俗文俚语中也可以找到佐证。比如,今天不少地区的方言仍然将男人的性行为称作“日”。
随着男性社会地位的上升,父系氏族社会的建立,男性以日神和三足乌的形象出现,太阳的神格形成,对太阳的信仰也由此产生了。对太阳的信仰,似乎是人类共同的信仰。在世界许多地方都发现了与太阳神有关的墓地,有理由让人相信,人类关于死而复活、来世的生活、生命不朽等最初的希望和观点,正是通过对太阳的信仰’以及太阳的神话表现出来的。正如西语中东方(East)与复活节(Easter)这两个字之间表现出的内在联系一样。对原始人类来说,日出是最先令人惊奇的事。日出几乎是全部思想和信仰的起点。它给人带来温暖和希望,它赋予万物以生命,万物生长靠太阳。
在原始人类的心目中,太阳就像所有自然物的君王,它独享着人类的崇拜和虔敬信仰。在广袤的大自然中,没有任何一个创造物可以与太阳相媲美,因此,太阳在几乎所有民族的神话里,以各种形式扮演着令人注目的神圣的角色。
与太阳神崇拜密切相关的是对光明的崇拜,也就是对火的崇拜。在大自然中,能够产生火的现象除了太阳就是雷电了,所以雷神在中国古代神话中也具有始祖的意义。如前文所述,雷神往往扮演着最初的两性生殖中的男性角色。既然火、光明和雷有如此神力,那么人工火的取得,就意味着人类对于自然和神所取得的第一次伟大的胜利,所以发明火的文明成就,也会被神化为文化英雄的行为,而被赋予某一位神灵身上。
对太阳、光明、火和造火者的崇拜,对于后世的科学与文化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因为,太阳崇拜是占星术的起源,它孕育着原始天文学、历法学和数学的萌芽。对火与光明的崇拜,则包含着更深层的文化意义。当祭祀火的神坛燃起熊熊圣火的时候,人类开始走出原始和野蛮蒙昧。有了火,人类才会在冬夜有温暖和光明,才会有继之而来的陶、青铜与铁的时代。因此,我们可以说,太阳、光明和火是原始人类普遍崇拜的神。
但是,过去对中国原始神话的研究,却忽视对太阳、光明和火的崇拜在中国远古神话中的地位和意义。甚至有人根据中国神话中后羿射曰的故事,得出我国先民没有太阳崇拜的结论。这个结论今天看来,显然失之武断。常识告诉人们,能被射落的太阳,自然升起在被射落之前。而射曰神话中的十日本身,就证明太阳神格观念的存在。即使这位着名学者的结论是正确的,那也只能说明,射日神话是太阳神话的终结,而不能得出中国古代没有太阳神话的结论。
二、太阳崇拜的考证
太阳崇拜的现实存在,是可以通过地下发掘的文物材料证实的。比如,新石器时代的器物表面经常见到“十”字或类似十字的装饰符号,就是太阳神的象征。这不仅是中国新石器时期的遗存,在世界各远古文化区的遗留文物中,都发现了这种神秘的符号。在中国的上古时代,的确曾经存在过太阳神崇拜,这一点,也可以从古代文献资料中找到证据。而且,文献记载的拜日与祭日的风俗,也是太阳神崇拜存在的证明。
(―)考古材料的证明
在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器物表面,经常见到“十”字或类似十字的装饰符号。这种符号在商周甲骨文和青铜器铭文中也经常可以看到。那么这种神秘的“十”字符号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呢?已故丁山先生认为这是太阳神的象征,丁先生的依据是《左传·昭公五年》中的材料:“日之数十,故有十时。”因此得出结论:“十”就是日神的象征,并且进一步联想到钻燧取火的木架。在世界各远古文化区的遗留文物中,都曾发现这种神秘的符号。一位西方考古学家E.simmel甚至说,十字为古代一切民族所尊崇的记号。
“十”字象征着太阳神,这种象征具有普遍性。其在亚洲,甚至有着共同的象征:太阳、火、生命。在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十字图纹(太阳纹)很常见,主要有十字日纹,还有青铜器铭文型,尤其是仰韶文化遗址,大量的十字文物图案被发现。殷商时代我国黄河流域盛行太阳崇拜,商族人给太阳命名,曰“十干”,也就是十日。有学者甚至认为,甲骨文中的“甲”就是最原始的太阳符号。我国西南少数民族阿昌族人就以十字符号表示太阳神,景颇族也有以竹筒象征日神的风俗,反映了我国少数民族原始信仰中普遍的太阳崇拜。
19世纪的德尔维拉(DAlviella)在其成名着作《符号的传播》一书中,记述了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古亚述人用以表示他们的上帝的一个十字形徽纹。他认为,“十”字代表了亚述人的天神,它的表意符号由四部分组成,表现着太阳四射的光芒。并且列举了分别发现于欧、亚许多民族的早期文化中的多种多样的十字形徽纹。这种十字形图纹在中国新石器遗址中,也大量存在。这些十字图纹在形式上很相似,都是太阳光四射的象征。
与十字符号相类似,而且更具有神秘感的符号是“田”字。西方百科全书中称“田”字为Gammadion,与“十”字同义。过去人们普遍认为,“田”字图案产生于印度和欧洲,中国的“S”字符号是随着佛教的传播从印度输人的。然而,最近的考古发现表明,至少有两种类型的“卐”字图案,分别在甘肃、青海、广东、内蒙等地出土。其年代距今大约五、六千年,这显然早于佛教在印度的起源时间,所以说,中国的“田”字符号并非源自印度。田字符号实际上是十字符号的变形,大都与太阳崇拜有关,彩陶上就有类似的图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