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伏羲，还有许多其创造文明成果的传说，笔者认为，这些都属于文化英雄的神话。笔者将这些文化英雄神话的事迹大致分为三大类：一是文化创造，二是生产发明，三是制度建立。这三大类的文明成果，绝不可能是一个人所为，也不可能是一个时代建立的，而是后人将千万年来祖先创造的文明成果集中在一个神只身上，这也正是文化英雄神话产生的原因。
伏羲之所以被称为“人文始祖”就是因为据说八卦是由他所创。许多古代文献都记载了伏羲的这一伟大功绩。伏羲始作八卦，从先秦的《易》经、汉朝的纬书，直至清代的解经着作，历代学者都众口一词，认为无可置疑。比如，《周易·系辞下》说：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不懂神话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他忠实地告诉后人，伏羲作八卦是据先人所说。中国古代哲学史中以怀疑一切着名的东汉思想家王充在其《论衡·对作篇》中说：《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然而，近世学者多以为伏羲作八卦是荒诞不经的传说，理由是伏羲时代的思维水平尚达不到创作八卦的程度。然而，无论相信者还是怀疑者，都根本无法证明八卦究竟由谁作。因为作八卦是文化英雄的神话事迹，成果是千百年流传的事实，而其创造者则既无法证实（其实根本不需要证实），也无法证伪（当然也就不需要证伪）。如果把伏羲视为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那么就必须得证实八卦为伏羲所画；如果将伏羲视为神话人物，那么八卦便是中华文化千百年积累的文明成果。就像文字的创造绝不是一个人所为的一样，传说中的仓颉造字也是神话。说到文字创造，《周易·系辞下传》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从结绳记事’到以文字符号记事，这是文明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也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谓之“后世圣人”，正说明其创造之艰难与成果之伟大。人们解释这“后世圣人”指的就是伏羲，理由是伏羲创造了八卦，八卦本身就具有书契的功能。这种论证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八卦由谁创造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需证实的事。可以说，汉文字的创造比八卦符号的创造的时间更漫长。如果没有神话学的常识，就会陷人儒家史官传统将神话历史化的窠臼。
叠加在伏羲身上的其他文化成果还有许多，其性质应该与八卦和书契是相同的。比如制作乐器。东汉许慎在《说文》中释“瑟”时说：庖牺所作弦乐也。
西晋王嘉在《拾遗记》中评价伏羲道：造未干戈以饰武，丝桑为瑟，均土为埙……
从乐器发展的历史看，陶土烧制的埙要比弦乐器瑟早得多。但是，它们由谁创造，这也是无从考证的事，如果视伏羲为神话中的神只，那么制作乐器，无非表明在伏羲神格中，具有司掌音乐的能力。伏羲神格中不但司掌乐器，还管音乐创作。比如清马骑《绎史·太嗥纪》引《孝经钩命诀》说：伏羲乐曰《立基》，一云《扶来》，亦曰《立本》。
此文没有说明《立基》或《立本》是伏羲创造的乐舞，还是为歌颂伏羲而创造的乐舞。笔者倾向认为是后者，即《立基》《扶来》或《立本》都是后世乐人创造出来歌颂伏羲这位文化英雄的音乐作品。它们自然无法成为伏羲制作乐器的证明。
对于处在渔猎时期的远古先民而言，打猎捕鱼是他们维护生活的基本手段。而打猎捕鱼的方法，也就成为当时最高水平的生产技能了。对这类技术的发明和改造，必定会给当时的先民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和改善，所以必然会被人们广为传颂。那么究竟是谁创造和发明了捕鱼和捕兽的网罟呢？《周易·系辞下》说伏羲：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
伏羲氏族是一个最先掌握这种生产工具的氏族，所以他们发展得非常快，最终成为中原地区最强大的氏族部落联盟。后世人们将其神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通过此段文字，可以明白，伏羲氏族逐渐发展强大是在中的畜牧文化时期。
清马骑的《绎史·太嗥纪》所引的《河图挺辅佐》中，将钻木取火的功劳也归于伏羲。它说：
伏羲禅于伯牛，钻木作火。
古代文献大都说，伏羲氏之前是燧人氏，又说燧人氏钻木取火。这段文字却将钻木取火的功劳归于伏羲，显然是将伏羲推崇为文化英雄。
社会组织和制度的建立，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文化英雄的伟绩。中国古代以农业立国，历法是一项重要的制度建立的内容，所以笔者将创历法也归于建立制度一类。据《周髀算经》载：古者包牺立周天历度。
所谓“历度”，就是历法和以此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和规范。历法作为天文学的成果，运用到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之后，就形成了一整套规范和制度。比如，生产过程的整个程序，无论是春播、夏耨还是秋收、冬藏，都必须遵照天气的变化行事。比如，《诗经·豳风·七月》所云：四月秀蒌，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
虽然我国民间依然使用的二十四节气据说发明于战国时期，但是其原初形态，一定早在伏羲时代就已经出现。统治和管理氏族部落联盟，需要统一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以气候、四季和节气的运行为基础的。所以“历”与“度”自然成为相互联系的两件事。然而，历度是否是伏羲创造的，巳经无关紧要。况且，历法也是一个随着天文学水平的提高而不断进步的事物，所以伏羲时代巳经使用历法，这应该是不容怀疑的事，究竟使用什么水平的历法，则已经不重要了。中国古代第一部比较完整的历法是在殷商时期完成的。但是，据《尚书·尧典》记载：
（尧帝）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前文我们已经说过，羲和即伏羲，可是羲和怎么成了尧的臣了呢？其实，尧帝也是个神话人物，并且也是太阳神。所谓“若钦昊天”，也就是掌握了一定水平的天文学知识，以此为基础制订历法，作为人类社会的生活与管理的章法和依据，表明人类文明的进步程度。
伏羲时代是父权制下的氏族社会，是以一夫一妻的对偶婚制度为基础的社会。所以，将这一文明的婚姻制度的建立者的荣誉加在伏羲头上也不为过。比如“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的神话传说就是如此。以“嫁”、“娶”的方式建立婚姻家庭，显然是以男性为中心的，这是两性关系的重大变化，也是家族制度的重大变化，是父系氏族社会建立的证明。至于以什么为礼就无关紧要了。不过，以鹿皮为礼，大概是以鹿为礼的遗存。前文提到，鹿是象征男性生殖的动物，《诗经》中就有猎人以猎来的鹿引诱少女的故事。因为，鹿是展示男性力量的象征。
伏羲作为文化英雄，后人们还把许多文明成果的发明和创造归之于他。如尝百药，制九针，立筮法，立九部，设六佐等等。然而，对这些发明创造的归属，古籍上的记载非常混乱，这是神话在传播过程中发生的黏合和叠加，一个古代神话中的文化英雄，其功绩会随着时间的流传越来越多的。
总之，作为神话人物的伏羲，其原初神格就是太阳神，是父权氏族社会的象征，最初的源头是男性生殖崇拜。其后来的诸种神格，都是在这一基本神格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无论是龙的形象，还是各种文明成果的创造，都离不开这最初的原始意义。伏羲就是宗法制度条件下男性祖先的独立大神。
二、伏羲神话的源头
既然已经确认伏羲是中国远古时期的男性祖先神，那么以历史的方法寻找他的故乡就是无稽之谈。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记载是唐代史学家司马贞的《三皇本纪》。笔者将对这段着名的文字进行文献学分析，以表明其虚构和不真实。虽然神话中的人物没有故里，但是神话自然有其源头。我们考证了伏羲神话的原初形态，就以此为基础进一步确认伏羲作为独立大神的起源地。
（一）反驳司马贞
唐代史学家司马贞，在总结各种古籍的基础上，补《史记》之《三皇本纪》，比较完整地勾画了伏羲的出身、形象、事迹和功绩。他说：
太皡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结网罟以教佃渔，故曰宓牺氏。养牺牲以庖厨，有龙瑞，以龙记官，号曰龙师。作二十五弦之瑟。
这是一段非常着名的文字，研究伏羲的学者均耳熟能详。但是，仔细读来，却发现这段文字基本上是从各种文献记载中摘录、拼凑的。现在笔者将此段文字拆开，一句句地分析，看它们都各来自何处。第一句：太皞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
伏羲继天而王的说法，最早的文献记载出自于晋人皇甫谧的《帝王世纪》：
璲人氏没，庖牺氏代之继天而王，首德于木，为百王先。与皇甫谧的描写相比，司马贞的语言显然精炼得多，虽然意思基本一致。其中“太皞”与“风姓”大概也是出于《帝王世纪》的“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第二句，关于伏羲的出生，司马贞说：
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华胥氏生庖牺的“成纪”有两个解，一是古地名，二是时间单位，即十二年，指华胥氏怀孕十二年之后才生伏义。关于伏羲母亲风华胥的记载，笔者所能查到的最早的文献是晋代人郦道元的《水经注》：
瓠河又左径雷泽北。其泽薮在大成阳县故城西北十余里，昔华胥履大迹处也。
伏羲神话传说所描写的故事，之于晋代的郦道元而言，依然是一个相当久远的古代。所以他说“昔华胥履大迹处”。但是，在郦氏之前，此神话是载于文献还是流传于民间，郦道元没有说，也没有指明出自何典籍，那么很可能根据民间传说。同属晋代的志怪小说集《拾遗记》中也有这方面的描写：
春皇者，庖牺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娘，历十二年而生庖牺。长头修目，龟齿龙唇，眉有白毫，须垂委地。
因该书搜集的都是志怪小说，所以其中的描写显得完全是神话故事，而且明确说明，伏羲之母是“神母”。不仅怀孕的过程神乎其神，而且一怀便是十二年，这显然不是人的孕期，而是神话特有的夸张。伏羲的相貌似人而非人，“长头修目”是牛或马的样子，而“龟齿龙唇”的五官，则暗含着男性生殖崇拜的历史遗痕。眉间的白毫，长得垂到地面的胡子，这完全是一个老神仙的形象，有着鲜明的仙话的特色。书中如此描写，无非是夸张伏羲的神奇与怪异。非人的相貌，是为强调其超人的能力而做的铺垫。不过，司马贞将这类神话进行了历史化的改造，或者其另有所据。比如，同是西晋的皇甫谧在其《帝王世纪》中说：
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母曰华胥，燧人之世，有大人迹出于雷泽之中，华胥履之，生庖牺于成纪。
内容基本一样，只是明确指明“成纪”是地名。因为，怀孕十二年，显然过于怪异，所以司马贞采用了“成纪”地名说，以增加伏羲身世的可信性至于伏羲形象的神奇和怪异是不能完全消除的，所以在司马贞的笔下，伏羲仍然是：
蛇身人首，有圣德。
关于蛇身人首神的形象，最早见于《山海经》：
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人主得而飨食之，伯天下。
从中可以看出，在《山海经》成书之前，“人首蛇身”是神的形象，这位名叫“延维”的怪异神，其实就是蛇。它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此时的人首蛇身形象与伏羲等神只还没有直接联系。但是，神话经过流传，蛇身人首的形象渐渐与伏羲联系起来。《列子·黄帝篇》就明显指出蛇身人首之神的身份了：
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
这里不仅伏羲人首蛇身，而且女娲、神农等一系列神话人物都是“蛇身人面，牛首虎鼻”。这样的形象只能是神话中的神祗。不过在皇甫谧的《帝王世纪》中，伏羲的形象比较单纯了一些：
天昊帝庖牺氏，风生也，蛇身人首。
“牛首虎鼻”没有了，人的特征更加明显。虽然将蛇身人首与伏羲建立了联系，但是并不能表明他因此而“有圣德”，可见这三个字大概是司马贞的添加，或者是司马贞记载了后人对伏羲神人格化的痕迹。关于伏羲制作八卦的过程，司马贞说：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这段显然出自于《周易》，对照《周易·系辞传下》的原文：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除了个别文字有些出入外，内容和笔法基本一致，抄袭的痕迹更加明显，既然如此几乎原文不动地引用，却不注明出处，以此方法编写历史’似乎有些不够严肃，这一点就远远不如晋朝人陈寿的《三国志》了。接下来的一句更成问题。他说：
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这段话的内容，包括两件重大的文明创造成果的形成。第一件事，《周易·系辞传下》是这样说的：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周易》并没能指明这圣人究竞是谁，司马贞却将其指定为伏羲。而“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一语，则最早见诸文字的是三国时人谯周的《古史考》，晋时的《帝王世纪》也有类似的记载。然而，创造文字和制定嫁娶之礼，这二者之间并无因果联系，何以用“于是”将二者相连呢？司马贞如果注明引自何处，这段文字可能会具有神话研究的价值，但是却作为《三皇本纪》补入《史记》，就有些不严肃了。好在司马氏的添加不多，令后人一眼望去便知是文献摘录，这对我们了解神话的发展脉络还是有用的。然而，神话与历史毕竟不同，司马贞以神话作为写历史的材料，并没有将神话材料彻底地历史化，这一反史官文化传统，可能与道教的影响有关。
通过以上的分析，结论是十分清楚的，司马贞这段堂而皇之地补进《史记》的《三皇本纪》，基本上是对前人文献的抄袭，并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新鲜的材料证实伏羲作为历史人物的存在。以神话材料证实历史人物’这既不符合历史学的科学精神，也是中国古代神话被中断的重要原因。我们今天研究伏羲如果还以司马贞的这段话作为史料依据的话，岂不更加荒谬了吗？历史就是历史，神话就是神话，二者有关系，但绝不能混为一谈，这就是笔者研究女娲、伏羲神话的基本指导思想，也是真正搞清这一历史现象，正确评价其文化价值的唯一可行的方法。
（二）成纪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