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确定伏羲的传说是神话，那么他母亲的怀孕时间和他的出生地，也就没有了考证的意义。笔者认为，神话中的人物，不同于历史人物，他没有出生地，但是，作为神话本身而言，它有原初形态，有产生和发源之地，就如同我们在上编考证出女娲神话的原初形态之后，进一步考证出女娲神话的发源地一样，我们依然可以根据伏羲神的原初神格，确定伏羲作为独立大神的神话的发源地。这样一来，成纪这个地名，显然就有意义了。因为，明确指出伏羲出生地的只有这一个地名。无论“成纪”因华胥怀孕十二年而得名，还是先有其名，后有伏羲的诞生，这都无关紧要。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地名与伏羲神话的原初形态有着密切的联系。现在笔者就试着对“成纪”这个地名，以及这个地名所涵盖的区域的发展和变化做一番考察，为进一步讨论伏羲神话的起源地提供依据。
成纪作为县名出现在历史上是汉代的事情。以“成纪”为立县之名，正是因为此县所在地盛传伏羲出生此地的神话传说。然而，作为封建国家的一级行政组织的成纪县，与伏羲神话传说诞生地的成纪，二者之间虽然有关系，但是并不完全对等。因为，成纪县的县治和所辖范围，在立县以后的岁月里，曾经过三次大的迁徙和变化。
汉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将陇西郡一分为二，新置天水郡。两郡辖区以渭河为界划分，北属天水，南属陇两。天水郡当时共辖16个县，成纪县位列其中。汉置成纪之说，源于此，但是不能因此说成纪设县始于元鼎三年。因为，据《史记·孝文本纪》载：
（文帝）十五年，黄龙见成纪。
文帝十五年即公元前165年，此时比天水设郡早51年，可见成纪在汉初就已经存在，只是成纪当时属于陇西郡。这在《史记·李将军列传》得到证实：
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故槐里，徙成纪。
由此可见，成纪在秦代就是属于陇西郡的一个县。秦史专家马非百先生将成纪定为秦时故县，是有道理的。显然，成纪县是中国最早建立的县级政权之一。
东晋十六国时期，军阀割据，郡县兴废无常，成纪很少见于史籍。至北魏，终被废止。北周时，复置成纪Q据《隋书·地理志》载：
成纪，旧废，后周置。有龙马城、仙人硖。
此“后周”指的是鲜卑族建立的周，史称“北周”。北周撤安戎、显亲二县，在显亲故地置成纪县，时属略阳郡。周闵帝元年（557年），15岁的杨坚被封为成纪县公。隋朝撤略阳郡后，成纪归秦州管辖。北周所置成纪，治所在今秦安县西北的叶堡盆地。此地为葫芦河与显亲河汇流冲积而成的小型山间盆地。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秦州大地震，成纪县城毁。于是在金城里建成纪新城，秦州治所亦迁至金城里，即今叶堡乡金城里。后于天宝元年（742年）迁回上却。唐代宗宝应二年（763年），吐蕃占据陇右，秦州及属县全部沦陷。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唐收复秦州，秦州治所再迁成纪。五代时，成纪属秦州管辖与唐无异。
北宋太祖建隆二年（961年），后周节度使王景归顺宋朝。秦州治所由成纪再迁上却镇（今天水市城区），成纪县依旧在原治所。太平兴国初年（约976年），成纪县治所三迁至上邦镇倚泰州附郭，即所谓“秦州成纪”。宋金对峙时期，秦州由金统治。《金史·地理志》秦州条说：成纪（倚。有龙马泉。）
元代，秦州辖成纪、秦安、清水三县。明太祖洪武二年（1369年），明大将军徐达西征，秦州归明。同年，撤成纪县，其行政区域归秦州直属，成纪县废。秦汉所置成纪县，经东汉直至宋，向南三迁，最终消失在秦州。然而消失的只是作为县的名称，古成纪所指的广大的区域自然是不会消失的。众所周知，行政区划的名称与地理范围的名称，意义是不一样的。置县之前的成纪是一个广阔的地理范围，就像先秦说“西陲”，今天称“西部”一样。正如《明史·礼志》所言的“成纪地”，它是一个广袤的地理范围，是秦汉以后的某个郡县所不可相比附的。一个神话诞生的区域，自然不同于一个历史人物的出生地，实际上，“成纪地”所指的地区是相当大的，它将甘肃的静宁、通渭、秦安、关水、甘谷等县均包括在内。从地理区域上划分，传说中的“成纪地”，主要指陇中黄土高原偏西，向东边贴近大陇山的静宁、庄浪、清水等县，向西包括秦安、通渭、天水、甘谷直至朱圉山一带。成纪地所包括的水系河流的具体分布是：东起天水东境陇山渭河，西抵渭源清水源头，北达庄浪、静宁的水洛河、葫芦河流域，其南境则有大致抵西汉水北岸的仇池山一带甚至嘉陵江北的鹫鹫山。无论从行政区划上，还是从地理区域上，或是从河流水系上，成纪地所涵盖地域是基本一致的。其中心地就是今天水市现辖的秦州、麦积二区和秦安、清水、张家川、甘谷、武山等五县的范围。也就是说，古成纪或者成纪地，与今天天水市所辖之境基本一致，成纪就在天水，天水就是“成纪地”。
作为“成纪地”的天水市，位于甘肃东南部，地处陇中黄土高原，介于北纬34°0545°10和东经104°35～106°44之间，东西长197公里，南北宽122公里，总面积14325平方公里。大部分地域属黄土高原的沟壑区，南部、东北部有部分石质山地。地势西高东低，海拔在丨000米～2100米之间。地跨长江、黄河流域，河流纵横，雨量丰沛，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自古以来就是陇右重要的经济、文化中心之一，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虽然神话不是历史，但是神话有其产生的社会现实基础。神话的源头地，自然就是文化的发源地。只有那些具有悠久历史的地区才有可能成为神话的发祥之处。如果用科学主义的态度，将神话视为荒诞的迷信而不屑一顾，或者以历史主义的方法，将所有神话都化作历史事件，并试图通过地下文物的发掘得到证实，那么对神话研究以及正确认识和把握神话的文化价值，都是不利的。所以，一个地区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只能作为神话起源的旁证，为这个区域的神话故事提供背景。
在遥远的远古时期，古成纪一带丛林密布，气候湿润，河谷地带草场丰厚，且宜农宜牧，为原始文明的孕育提供了比较好的条件。据天水市博物馆调查，天水市境内已经发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大约有500余处，渭河、葫芦河以及耢河谷地，几乎每平方公里就有一处古文化遗址。其中以秦安大地湾遗址最为着名。
大地湾遗址坐落在秦安县五营乡邵店村东侧、清水河南岸的第二、三级阶地及缓坡山地上，总面积约110万平方米。遗址分五个文化层，最早的前仰韶文化距今约7000多年，上下跨越3000年，文化内涵极为丰富。
此外比较重要的新石器时期的文化遗址还有天水市秦城区的师赵村遗址，总面积约20万平方米，出土重要文物2000多件，其中有稀世精品人面彩陶罐、蛙纹彩陶钵、鸱鸮雕塑陶器等。
值得一提的是在天水出土的两个人面鲵鱼纹彩陶罐。其一出土于武山县马力乡傅家门村的古文化遗址，这里属于仰韶文化时期。该陶器通高18厘米，口径5．7厘米。通体绘人面鲵鱼身图案，鳞身，四足，头大体胖，尾高翘。另一个出土于甘谷县西坪乡西坪村水泉沟的古文化遗址中。该陶器通高38．1厘米，口径7厘米。直口，重唇，溜肩，深斜腹，平底，肩下附有双鼻耳。通体亦绘人面鲵鱼身图案，鳞身，双足，每足四趾，尾高卷至头。这与《帝王世纪》所言的伏羲“人首蛇身，尾交首上”的说法极其相似。考虑到前文说过的，古人无法分辨蛇、蜥蜴、鲵、鳄等动物，它们均可称之为“蛇”，所以，这样带着无论是四足还是两足的鳞身动物，就是人首蛇身最早的图纹。这样的人面蛇身的图纹陶器，目前全国只发现两件。它们出土于伏羲神话传说比较集中的天水市境内，绝不是偶然。
（三）羲皇故里说
天水具有悠久的历史，其文化底蕴非常丰厚，许多先秦古籍都对它有记载。比如据《尚书·禹贡》记载，今天水处于大禹导水区域：导渭自鸟鼠同穴，东会于沣……《山海经》也提及鸟鼠山：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鸟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
鸟鼠同穴之山，在今甘肃省渭源县境内，是渭河的发源地。渭河横贯天水市境，历武山、甘谷、麦积两县一区，境内总长268公里。蟠冢山在今秦城区齐寿乡，今名齐寿山。《山海经》也提及此山：
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峤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嚣水出焉，北流注于汤水。
蟠冢山是天水市境内长江流域最大河流西汉水之发源地，所谓“噃冢导漾”即指此水。轩辕黄帝的诞生地寿丘指的就是此山。《水经注》所言的轩辕谷水就是今麦积区的永川河，其正源正是由齐寿山发源的。西汉水也就是神农炎帝的诞生地姜水。》炎帝的葬地终南天台山，当地人称“嘉陵”或“蟠冢”就是绝好的例证。关于天水《山海经》也有记载：
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郏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蜎毛，名穷奇，音如槔狗，是食人，蒙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羸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邦山即今天水市区西北的凤凰山，自古被尊为秦州镇山；蒙水即发源于凤凰山的罗玉河，洋水则是耢河，它穿市区而过在市区东部汇人渭河。所谓“邦”就是“圭”，《说文解字》说：“圭，瑞玉也。上圆下方。”这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玉器，上圆下方，象征天地。
天水市所辖秦安县，是成纪县治所在境内延续时间最长的地方，因此秦安素有“羲皇故里”之称。明胡缵宗《秦安志·建置》说：“自庖羲氏开辟已为羲皇地”。民国以前秦安县城南郭城墙上一直镶嵌有“羲皇故里”的石刻。如前所述，秦安县西北的陇城乡，传说是女娲诞生地，古称“娲皇故里”，所以秦安县又被称之为“娲乡羲里”或“两皇故里”。
甘肃简称“陇”，因陇阪而得名。陇阪即陇山，指陕西、甘肃交界一带的群山与丘陵。之所以称“陇”自然与龙有关。“陇”字以“卩”为旁，原意为“阜”，是象形字，在甲骨文中，像山崖边的石磴形，用以表示地势或升降等意义。当“阜”作左边偏旁时，本义是土山。当“阜”与“龙”字结合而构成“陇”的时候，其义自然是龙山或者有龙的群山了。“陇”作为地名由来已久，伏羲“以龙纪”，这“陇”当然和伏羲的神话传说密切相关。陇右、陇西、陇城以及关陇大道等地名，都与龙生之地有关。
由于伏羲神话在此地发源，这里的民众对伏羲的信仰也是源远流长。所以，秦安的魏店、安伏两乡，聚居有众多伏姓居民。还有许多以伏字命名的地名，比如，魏店乡有伏家湾、伏家河、伏家峡、伏家梁；安伏乡有伏家洼、伏家湾等。
北宋时期在三阳川的卦台山上修建伏羲庙（关于该庙笔者有详细论述，参见本书第五章h明代，在秦州城即今天水市城区内修建伏羲庙，现在巳经成为全国性的伏羲祭祀中心。明清两代，秦州城的双桥城门楼的城墙上镶嵌着“羲皇故里”的石刻匾。天水市的“羲皇故里”之称由此而来。
伏羲是神话人物，这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么，笔者的任务就是要论证伏羲神话的起源地。要说明这个问题，独立地谈论伏羲是不可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的。就是说，考证伏羲神话的源头，必须与考证女娲神话的源头结合起来。
如前所述，女娲虽然有诸多的神格，但是其母亲神，生殖神的神格是最基本的。无论是抟土造人，还是补天、止淫雨，甚至所谓“作笙簧”都无法与母性生殖崇拜分离。这种生殖崇拜的神话自然有考古发现的材料作证实。仰韶文化的彩陶上的鱼纹、蛙纹和葫芦瓶等，正是女阴、子宫和母腹的象征。这些地下发现，证明中国远古时期，的确存在过母性生殖崇拜，这与女娲的神话传说中反映出来的母性生殖崇拜的观念完全一致。笔者在天水市秦安县陇城乡考察了那里的女娲洞，它的形制正是远古母性生殖崇拜观念的形象化的反映。虽然我们一时无法确切知道这女娲洞是什么时候开挖的，但是它是母性生殖崇拜的观念表现，这是无法否认的。当地百姓已经不知道女娲洞的确切意义了，却传说是女娲出生的地方，表明其真实含义久已失传，这一点并不能否认女娲洞是母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反而证明这洞的历史久远。这样的洞，是全国唯一的，它是女娲神话起源地的绝好证明。
当远古先民认识到生育是两性关系的结果之后，对母性的生殖崇拜就转化为对两性的生殖崇拜。性器官和生殖器官的象征物就转化为两性交媾的象征物，比如吞卵、履大人迹，甚至交尾图等。神话故事中也充满了对性关系的暗示。在社会结构上，出现了两合婚制氏族联盟，在神话传说上则出现了兄妹成婚创造或再造人类的故事。而这兄妹却大多数明指是伏羲和女娲，这绝不是偶然的。它说明伏羲和女娲是一对两合婚制下的氏族联盟。既然已经证实女娲的神话源头在天水，那么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神话的源头应该是不证自明的。
男性因为认识到自己在生育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作用，加之在生产过程和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斗争的艰难过程中，男人的生理优势，使得男人的地位逐渐提高，最终建立了父权制的国家体制，取代了母系社会。
这个时候，男根崇拜的形象从温柔的蜥蜴、龟等，转化为凶猛的蛇和鳄。后来生殖崇拜又开始与自然崇拜结合，最终太阳的形象取代了所有象征物而成为男性社会生殖和祖先崇拜的最高神。伏羲也就以太阳神的身份成为独立的男性大神，君临于众神之上，自然也就成为人间帝王的象征了。有学者认为，女娲和伏羲是两大不同体系的神话，笔者则不这样认为。伏羲神话是无法与女娲神话剥离开来的。从女娲神话，经过伏羲、女娲兄妹婚神话，最后到伏羲神话，这恰恰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一个缩影。即从母系社会，经父系社会与母系社会的并存阶段，最后父系社会完全取代母系社会。这是一个历史发展的线索。根据这个线索，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伏羲神话的源头也在天水。
因为伏羲神话在天水发源，所以全国最大的一座伏羲庙也就建在了天水。虽然建庙的初衷并非具有神话学的认识，而是认定天水是伏羲的故里，但是这历史化的结论出于对神话的改造，而被改造的神话的起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只是将伏羲神话的源头，改造成了羲皇的故里。况且，建庙是为了祭祀，祭祀说明信仰的存在，信仰自然以神话为前提’所以天水伏羲庙仍然可以成为伏羲神话源头的佐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