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早饭的时候,辰天见到了有教书院的先生孔思齐。
自古以来,“先生”二字对学生有近乎盲目的威慑作用,古板、威严是先生的标准形象。
当国字脸、浓眉、长须的孔思齐在餐桌旁坐下来时,辰天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昨夜孔思齐回书院时辰天已经睡下,因而没有见着,不过丁冬已经将辰天的来历告诉了他,所以对于辰天的出现并没有吃惊。
辰天给孔思齐见过礼后,想起清晨院子里的那一声怒骂,忙道歉道:“先生,院子里那棵树的树叶是我不小心打落的,还望先生责罚。”
孔思齐冷哼一声,说道:“吃饭。”
辰天不敢多言,忙端起碗筷。
丁冬怕辰天拘束,不停地给他夹菜,不一会儿,他的碗里便冒起了一座小山。辰天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像这样坐在桌子前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从小便没见过母亲,父亲对他甚是严格,也时常见不到,平时吃饭都是随便将就一下,哪里认真吃过。他从丁冬的举动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这种温暖让他鼻子一酸,热气腾腾的饭菜让眼睛起了雾。
“今年多大了?”
就在泪珠快要滚落出来时,孔思齐沉声问道。
辰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止住情绪,忙回道:“先生,十四了,过了明年三月就十五了。”
孔思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再问道:“小小年纪不读书,跑来这烟岚城做什么?”
辰天说道:“回先生,正是去往江南州求学。”
孔思齐的脸色这才缓和,又问道:“去哪座书院?”
辰天答道:“还不知,去了后听从叔父的安排。”
早些前丁冬特意嘱咐辰天,若是先生问起他的行程,就说去求学,千万不能说是去苍梧学院修行,他生平最不喜的便是修行中人。辰天没问缘由,应了下来。是故才有了这场对答。
早饭快结束时,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刚放下筷子的辰天抬起头,看见竟是林荷,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荷一时没把眼前穿戴干净整齐的俊俏少年和昨天那位小叫花子联系起来,见他直直看着自己,脸一下红了。辰天转念一想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急忙说道:“我是辰天啊。”
林荷恍然大悟,正要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想到先生、师母还在一边,忙行礼道:“见过先生,见过师母。”
丁冬拉她坐下来,就要去给她盛饭,林荷说吃过了,这才作罢。她看着二人,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辰天说道:“昨天刚认识的。”
丁冬没有多问,林荷也没有与辰天多聊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竹篮子,掀开覆盖在上面的麻布,端出一黑乎乎的汤药放在桌子上。
“先生,这药治疗风寒效果极好,我母亲的风寒病就是喝这个药治好的,您趁热赶紧喝了。”
林荷原来是来送药的。
汤药还冒着热气,辰天细看,发现林荷的额头上有汗珠,想必是为了不让汤药冷了,走得急。
孔思齐端起汤药,眉头微皱,久久不肯喝下去。
辰天不明所以,丁冬却是一笑,她这夫君,别看讲课时一脸严肃,实际上,他怕苦,不喜喝药。
“差点忘了,”林荷经常给先生送药,自然知道这个原因,又从篮子里拿出几个红色的果子放在桌子上,说道,“先生,这几个果子很甜的。”
辰天一下子明白过来,一脸诧异看向孔思齐。
孔思齐瞪了他一眼,长袖掩碗,一口喝了下去,脸色突变。
碗刚放下,孔思齐急忙拿了一个果子放进嘴里,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下来。
见先生喝完药了,林荷又从篮子里拿出洗净的药材交给丁冬,说道:“师母,这些药材晚上再给先生煎一碗,咳嗽基本就好了。”
辰天见那些药材正是昨日在茅屋中见到的,心头一阵酸楚。
丁冬摸了摸林荷的头,没有说什么,把药材拿进屋去了。
林荷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碗筷。
自从九岁那年来到有教书院后,只要有时间,林荷经常帮先生和师母洗衣做饭。刚开始丁冬和孔思齐说什么也不肯,但林荷性子拗,二人也只好随她。在他们心中,林荷不仅仅是学生,更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收拾好了碗筷,林荷离去。丁冬看出二人有话要说,让辰天送她。
看着林荷二人离去的身影,丁冬感慨道:“都是好孩子。”
孔思齐却冷哼一声,说道:“林荷自然是不错,可辰天这兔崽子初来乍到竟然就敢把树叶给我拔光了,我饶不了他。”
此时吹胡子瞪眼的孔思齐,哪里还古板威严。
丁冬揶揄说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担心辰天哭出来了脸上挂不住,硬是沉着嗓子把人家眼泪吓了回去。”
孔思齐脸一红,无言以对,负着手回屋去了。
丁冬追上去,把他负在身后的手拆开,抱着他的胳膊,像个小女子一样靠在他的肩上,说道:“你呀,这么多年了,这嘴硬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孔思齐想要推开丁冬的手,说道:“放开放开,这光天化日的,让人看见多不好。”
丁冬不管,抱得更紧了,说道:“哪里有人看得到,这么多年,你才知道我这样。”
说罢,还跳起来亲了孔思齐一口。
孔思齐无可奈何,心想也是,这么多年,她这个夫人一直是这种性子,也只好由她了。
有教书院所在的地方在城郊,住着的都是贫困的百姓,他们仅能靠租种城中地主的地勉强度日。
这时节庄稼都收成了,没有农活,家中手巧的妇人编织了些小玩意,让自家男人拿上街来卖,挣点铜钱应付家里必要的开销;有的则是去山里挖了药材,一筐一筐摆在街上;家中男人得力的,还会趁着这个时节进山去打猎,肉可以给家中孩子们尝个鲜,皮毛也能换个更好的价钱。
因此这条街上倒也还算热闹,还能看见许多特意从城中过来的富家公子、小姐,来这里寻些城中没有的新鲜玩意。
林荷与辰天并排而行,肩膀与肩膀之间留出了将近一尺的距离。林荷走在左边,挎着篮子,及腰长发梳成一个柔顺马尾,辰天走在右边,酒壶和水壶都留在书院了,没有带在身上。
在书院遇到辰天,林荷十分吃惊,她以为和他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了,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在书院里?”
辰天将昨晚的事情原本告知了林荷。
林荷听完一笑,像春日里的一抹暖阳,说道:“丁冬师母就是这样很好的人,我们这里不管是谁遇到了困难,她和先生都会尽力去帮助。”
辰天点了点头,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时间,但他能感受丁冬和孔思齐发乎本心的善意,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平和之气忍不住想让人亲近。
林荷的家不在城内,在城外,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林荷本不想让辰天相送,可辰天以丁冬师母的话不得违背为由,一直快送到了家门口。
在一条小河前林荷停下了脚步,指着河对面的几间茅草屋说道:“前面就是我家,你不用再送了,快回去吧。”
辰天说好,直到看到林荷进了院子这才转身离开。
回去的时候,辰天在街上买了麻绳,回去将酒壶严严实实缠了起来,这下艳丽的青色桃花被遮住,辰天十分满意。
接下来的时间,辰天每天早晨被孔思齐逼着去学堂里读书,下午则和丁冬悄悄去练拳。
去学堂辰天是很不愿意的,可看见孔思齐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的严肃表情,只好乖乖听话。
他有些疑惑,孔思齐对他的态度就像是长辈对晚辈一样,没有任何生分,连命令他的话都说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觉得他只是一个误打误撞来的客人。他也没去问丁冬,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于对他打落树叶的“报复”了。
因为书院只有孔思齐一位先生,为了照顾到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学堂一天上两堂课,早上的一堂给十岁以上的孩子上,下午的一堂给十岁以下的孩子上。
林荷和辰天上同一堂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孔思齐将他们二人的座位调到了一起。
林荷课堂上很专注,认真记下先生讲的内容,课后如果有时间,还会在书院的书馆里看会书再走。
这间书馆是这么多年来一点一点建起来的,里面的书是附近的百姓们一年凑一点钱去城中的书斋买回来的,因此大家十分珍惜,不让孩子们带回家去,以免弄丢、损坏了。
琅琅书声中,受林荷的影响,辰天也认真读起书来,不再只是看快意江湖的游侠儿故事,还读了许多流传下来的经史子集。
日益熟悉后,林荷不再那么拘束,辰天总是打着丁冬师母的名义送她回家。一路上,辰天给她讲他在南阳城当小叫花子时的趣事,林荷则是给他讲看不明白的经史子集,偶尔也聊一下先生和师母的八卦。
辰天这才知道,他打落树叶的那棵树是先生和师母成婚之时种的,已经二十多年了。辰天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日先生会发那么大的火,师母会露出惋惜之意。只是先生要是知道树已经被他一拳打死了,会不会直接被气死。
听闻是辰天将树叶打落,而且树已经被他打死了,林荷两天没有和他说话。到了第三天,林荷没好气叫上辰天,二人去山上找了棵相同品种的树苗悄悄种在原来那棵树的旁边。林荷的想法是,就算明年先生发现树死了,但看见旁边的树苗,心里会好受一点。
二人是趁着休假日先生师母去城里办事的时候种的,种完后还用树叶将翻新的土盖起来,不让先生发现。
而事实上,在他们种树的时候,孔思齐和丁冬就躲在书馆内。看着二人种树的样子,孔思齐捻着胡须,不由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