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恩戴着顶艳橘色的猎帽，还把帽边垂下来盖住耳朵，希尔斯冬季目录竖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我把脚从油门上拿下来，想借着惯性直接冲过保安亭，但是当他看到我时立刻跳了下来，向我挥手示意减速。“哇哦，厄运先生！你冲刺什么呀？”
“嗨，乔恩，”我温和地答道，“我不得不回单元去了。”
“别这么说，你看上去像是撞鬼了。是我们中间的谁吗，还是他们中间的？”他每说一个字，白色的呼吸结晶就从他嘴里跑出来。
“所有的鬼魂都是他们一伙儿的，不是吗？你的帽子怎么了？”
“啊！当然是为暴风雪准备的。”
“哦，是啊，我都忘了。”
“忘了？忘了暴风雪？千万别忘了关心天气，那与我们灵魂的搏动可是紧密相关，我想他们在研究生院时一定没教过你。”
“心理气象学可不是我的专业。乔恩，我真的要回单元了，待会儿见。”
我踩了脚油门，乔恩把手放在嘴边在我身后喊道：“说不定你该放弃现在的专业，心理气象学要严密得多。”
当我从车子里出来时，寒风吹过我的脸庞和脖子。我想到了逃跑，我要找找厕所和休息室里面有没有我的日记。但是既然我在单元里发现了封皮，日记又真的会在那两个地方吗，当然前提是那块硬纸板真的是封面的话。可能有人在厕所里或休息室里找到了杂志，然后撕下封面带到单元，那会是谁呢？是工作人员？我想象不到谁会这样做。是患者？患者没有通行证不能离开单元，即使有工作人员或另一位患者陪同也不行。那么如果他们有机会溜出单元——溜出来去偷我的杂志。见鬼！我又开始妄想了，看什么都是阴谋。
“可能你需要自我疗伤。”耳边响起了希波克拉底生硬的声音。
“这简直是废话，真烦人！”我一边费力地爬着楼梯一边回答道。就是因为他是医学之父，他就可以对所有事情发表意见。这些希腊人自认为无比聪明，他们出了六位智者又怎样——每个人都像爱因斯坦那么天才——生活在雅典的同一时代，但那已是若干世纪前的事情了。从那以后，文明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我们现在更聪明，更先进。真是这样吗？或许不是，可能我们都在轮回，可能我们甚至正在失去基础。毕竟，我们正在用所谓的技术毁灭这个星球不是吗？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屠杀刚刚过去也不过才几十年。
“你又过分理智了。”图书管理员说，“为什么不放弃追究那些可能、也许的事情呢？你会好过一些。”
“如果我不理智分析，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生气地回答道，“管好你自己吧！”我感到我的胃在抽搐，绞痛。更加焦虑了？不是，可能是饿了需要填补一下。毕竟已经到午餐时间了，我得弄点吃的，那样会中和掉点胃酸，填平我空空如也的五脏六腑。
在出去时我在休息室停了停，没发现杂志。我又去男厕所间看了一下，也没有。站在小便池旁边，我尽量克制不去看那些乱涂乱画，但是我抵抗不了在我面前的字，他们在呼唤我、引诱我。我不得不看，好像我陷入了某种可恨但却很强大的仪式。
“耶稣拯救我们”。
“她用科学让我盲目”。
“向上看，向下看，笑柄在你手里！”
但是在右上角有一条新文字——在我右边很远的高高的地方，就在屋子角落附近，太远了，看不太清。我瞪大眼睛努力看过去。字迹慢慢聚焦起来。
“活着却已死之人”。
我眨一下眼——文字消失了。
“鸡汤清面，”我紧张兮兮地对着一口烂牙的帮厨说道。他拿着一把长勺慢慢地向我的碗里一根一根地盛，我们都盯着缓慢流动的面条和黄色的汤汁。汤已经快满了，但是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里面填汤。汤最后没过碗边，靠着表面张力停了一会，然后溢了出来。但是他还在继续。我的盘子里面出现了一滩汤汁，并且开始蔓延。我惊叫出来向他喊道：“停下！”
他抬头看看我，端详着我的脸。他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他已经注意到一些事了。“不要说出来！”我默念道，“不要说出来。”
最后这个少言寡语的人还是说了出来。“你看起来真的不好。”他说。
我又一次陷入低谷，连那些失魂落魄的家伙们都同情我。
我想要尽量避开谢克、罗恩和医学生们坐着的桌子，但是谢克把我拉了过去。“过来和我们一起啊！”，他隔着一段距离喊过来。我看了看罗恩和他学生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不太同意谢克的建议。“天啊，不要这样，”那些医学学生在想，“我们才不想和他一样呢。”当然，我已经预料到会被排挤了。
他们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坐下为止。“我知道，”我低着头说，“我看起来糟糕极了，我想我是患上流感了。不过我会尽力不靠近你们的，不会打喷嚏喷到你的沙拉。”
那些学生小声笑了出来，紧张气氛缓解了一些。
“你昨晚值班，对吗？”谢克问道。
“啊，是的，几乎没睡觉，我想这才感冒了。”
罗恩把手伸进了他白大褂的口袋里：“事实上，研究证明环境压力和剥夺不会对收缩性的病毒感染造成实质影响。”
每个人都无视了他，谢克将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放几天假就会好的。”
“是啊，我明白。”我嘀咕道。
“不管你信不信，”鲍勃·劳伦斯在沉默中开口道，“有时候我希望我病了，事实上我对自己迄今为止都没得过病感到不可思议。我真想从所有这些轮岗的狂热步伐里离开，休息一下。我上个月刚结束了放射科的实习，下两周要上精神病学，接着是肿瘤学和老年病学。”
“你在放射科？”我问道。
“是啊，上个月。怎么了？”
“在那里工作的女人是谁，那个黑头发的，迷人的女人？”
“我不记得那里有女人啊。”
“你确定吗？”
“嗯，我想是的，”他看了看同事，“你们也去过那儿轮过岗，有人记得吗？”
他们都只是耸耸肩。“我们在那儿都不太久，”鲍勃带着歉意道，“也许我们没遇到所有职员。”
我的失望一定很明显：“别介意。”
“总之，”鲍勃继续道，“虽然我还没轮完岗，我想我已经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住院实习了。”提到这儿时，另两个医学生都抬起头来。选择住院实习可不是件小事，那会决定你将来的专业生涯。“哪儿？”他们好奇地问道。
“精神科。”
“真的吗？”谢克说道，他看上去很高兴。
“是的，虽然我还没告诉很多人，我不太想那么做。我跟几个好朋友提过，但是当我那么说了他们看上去都很紧张，好像害怕我会开始分析他们，或者做些类似的事情。他们总是说这种话‘哇，现在开始在你旁边说话我可要当心了——哈哈！’”
“那是我们的一种职业风险，”我说道，“人们其实不太理解我们的专业，对他们而言有点儿神秘。有时候他们担心我们能看穿他们，所以他们在我们周围时总感觉不自在，然后我们也感觉不自在。我们希望别人能理解我们，理解我们的工作，那也是为什么许多精神治疗师大多选其他治疗师做朋友。”
“但是给不是专业的朋友一点建议肯定也不错，”鲍勃说道，“当他们有问题时。”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告诉你事实上我发现家人和朋友经常不听从你的建议，甚至你都已经请求他们那样做了。他们不想听从那些我不得不说的话——嗯，至少他们中间一部分人不想听，真是矛盾。一方面呢，他们明白我在人们行为上更富知识，想要听听我的想法；另一方面呢，他们不想要被别人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把柄，那有点危险。所以他们试着对我不得不说的话反驳或者无视，正因为我是朋友或是家庭的一员，贬损忽视我就更方便了。我是小弟，或是儿子，或是三年级的老朋友，所以干嘛把我当真呢？但要是他们在脱口秀上听到同样的事情，或是在书里看到，那他们就会当真！这让我很难过，感觉是被……遗忘了。”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刚才的瞬间我偏执了，我又随便乱说了，虽然我想他们对我所言感兴趣。罗恩用笔指着我，准备着抛他的两分钱，但是我击中他得分了。
“你们明白的，”我用更冷静的口吻道，“我们心理学家有着自己的长处和弱处，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我们都只是普通人，不是吗？”我用斗鸡眼和抽搐一个肩膀来强调我的评论。他们都笑了，甚至罗恩都笑了。一时间我觉得靠近了他们，一种奇妙的美好感觉冲去了一些我内在不断累计的压力。我想起了我的分析师说过的话，上帝啊，他是对的！我和他人是如此的疏远，我需要交流。
“那么你们怎么想？”我对医学生们道。
“吃午餐时都是这样的吗？”鲍勃小心道。
我们又笑了：“只有当你和心理医生一起的时候才会这样。”
“我会注意的。”他温暖地轻笑着回答。
我感觉变轻了，感觉比近日来都要自然：“说来，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们医学生。我昨天在大楼另一边住院单元看到了一个医生，他大概50岁吧——瘦长个，穿着皱巴巴的外套，拿着很多书。有人知道吗？”
罗恩回答了我：“那是劳埃德·威廉姆斯。”
“劳埃德·威廉姆斯！”我惊讶道，“我不知道他也在这儿。”
“很多人都不知道，”罗恩说道，“因为他和住院还有门诊职员们都没有正式的联系，而且他也不太和其他人说话，实际上大家都很少看到他。他有好几项终生特别奖金用来探索他想进行的任何研究，虽然好像没人知道他究竟是研究什么的。”
“打扰一下，”鲍勃插话说，“可能听起来有点无知，但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他十年前声名显赫，”我说，“青年得志，属于天才类型。他获得哈佛的医学博士和哲学博士，在奥斯汀瑞吉斯工作过一段时间，当他还是个研究生时就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了。他当时正致力于恢复弗洛伊德的《科学心理学工程》，这本书为思维、情感和无意识假设了一个神经心理学基础。弗洛伊德最后放弃了这个工程，并且本人从来没有真正发表过这本书。最终这本书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心理分析活动历史上的一个传奇。然后威廉姆斯继续了这项工作，他用现代关于神经和计算机科学的理论恢复整理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并且赢得了名誉。他们说如果诺贝尔奖设立精神病学奖项，那么这个奖项非他莫属。然后他将他的思想与存在主义现象学结合起来，有些人正等着最终的精华典籍，在这本书里面他将神经心理学和哲学相融合，堪比TOE，万能理论。还有人认为他走得有些太远，已经开始显出疲态了。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出版书籍，不再讲演，然后消失了。我想知道他最后怎么来这儿了？”
“没人知道确切消息，”罗恩说道。“有传言说他的资金来自私人赞助，而医学院只是给他个工作罢了。”
“想想那些天才”谢克插话道，“你来之前，我们正和斯坦因博士讨论会诊的问题，很有意思。我不得不说，托马斯，你很直率。”
“你说得真客气，你想说我是目中无人，甚至有些讨人厌吧，但是我认为是他活该。”
罗恩跃跃欲试道：“他是国际知名的边缘性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症专家！”
“那又怎样，他还是错了。而且，对于这个病人杜伊来说，我们无法判断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还是精神分裂，或是假想人格。我想斯坦因是坐失了诊断的良机了。”
“但是弗雷德和斯坦因博士已经警告过我们这种态度了，”罗恩坚定地回答道。“他们告诉我们总是有一种趋势会低估病理学，没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总会犯这个错误。”
这个评价令我生气：“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经验？”
谢克再次插话：“我相信我们在培训里已经很好地理解这点了，但是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可能最重要的课程是能明白什么时候我们的导师是正确的，而什么时候该相信我们的直觉。”
罗恩还在自说自话，部分耳聋：“斯坦因博士还说有些新临床医生在特定情况下十分固执，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尤其不听取导师的意见，最后和病人像是隔离的蚕茧。你认为你比外界更了解你的病人，你认为你是唯一了解那位患者的人。这是你失去客观性的开始，你看到了并不存在的事情，但是却无视了本来存在的，一叶障目。他说过当你与病人太近了会低估病理学，事实上你是加强了这件事并且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可能我们不应该过分关心斯坦因博士说过些什么。”我回答道，“那个人本人就不是精神健康的范例，他对待我们的方式就像我们是低等生物，而他自己则像是冬天的标杆一样移情，我认为我们都有低估他的病理学。但是你知道，关于低估病理学的整个理论让我真的摸不到头脑，你朝任何地方扔一块石头都会砸到按某人的标准可以判断为不正常的人。还记不记得他们在20世纪六十年代做过的曼哈顿市中心研究吗？一队精神健康专家挨家挨户拜访纽约的住户，他们拿着一个列表，上面有各种精神病症状。你知道调查结果显示这座城市有多高比例的人群有显著的精神病问题吗？猜一下。”
“5％？”鲍勃犹豫地说道。
“再猜猜。”我看着罗恩，但是他对于猜测具体统计数据很紧张。
“10％？”谢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