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年关就近了,年关年关,过年就是一个关口。孩子们喜欢过年,因为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过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过年的时候有一系列的仪式,有好东西吃,有好衣服穿,有很多不常走动的亲戚可以见面,孩子们不知道的是,对大人们来说,过年就是过关,过人情的关,过金钱的关。
过年了,在外的忙着回家;在家里的,忙着备年货。腊七腊八,冻死鹅鸭,腊月里这几天,总是滴水成冰,冷得要命。方大正忙活着慰问老党员,那些在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是个宝,他们在战争年代,把脑袋别在裤腰袋上干革命,现在日子好了,他们的身体却无法再享受生活的变化。特别是那些抗日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党员,有的已经八九十岁了,虽然身体很差,但非常关心时事,经常会拉着方大正问长问短的,每到这个时候,方大正的耐心就特别得好,一一为他们作答。
整个乡里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并不多,一共30多人,但大多住在偏远的地方,路不好走,乡里那辆快掉牙的老吉普车,一家一家地走,一家家地给他们送些米面油,把方大正折腾得脸都成了茄子皮色。以前,他也经常下乡,但从没像现在这样累过,因为一天要连续走几个村,还要说好多的话,挨家的搬米搬面,胳膊搞得生疼。
他到下青坪的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不多,倒也省了不少的事儿。如果在上青坪,这个时候到村里去,那个叔叔大爷婶子们肯定会拉他到家里,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事儿。徐方洁整天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这个人对老百姓特别有耐心,总是有问必答,只要他知道的,给人解释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才能走。
疲惫地回到乡里,草草地在食堂吃了一口饭,想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办公室的小姑娘来叫他接电话,从床上爬起来,心里不知为什么忐忑着,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
接起电话,电话是同学打来的,那个与自己一起开矿的同学。一般情况下,他同学很少把电话打到乡里来,两人是一个床上滚过来的,对他这个同学,他再放心不过了。
“大正,你过来一趟吧。矿上出事儿了。”同学的声音说不出给人是一种什么感觉,着急?紧张?悲哀?反正什么情愫都有。方大正的心里一紧,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哆嗦,旁边的小姑娘看到他的手骨节已经泛白了。
“怎么了?”声音有些颤抖,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
“矿上山体崩塌,砸着人了。”同学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界飘过来的。方大正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开矿的,最怕的就是出事儿。他们那个采矿场,本来位置就不太好,他一直嘱咐同学,注意工人的安全,同学对这安全也很重视,有工人不带安全帽作业,被同学发现,光批评、罚款还不够,如果累积到一定的次数,是要被辞退的。
“多少人?”方大正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个铁矿采选企业,可是他的命根子,这几年的经济翻身仗,都是靠它得来的,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以后该怎么办?
“目前还不清楚,知道的已经死了两个。你快过来吧。”同学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儿。
“亦铁,你别着急,先听我说,我马上就过去,你先顶着,已经走了的人,赶紧送到殡仪馆;受伤的,赶紧送到医院去,找不到的,赶紧组织人找。”方大正压低声音,强行压抑着说。
“我知道,你快过来吧。我自己一个人,我怕顶不住。”同学的声音那么软弱,那么无力,方大正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把这件事处理好,大不了从头再来。
向马平凡请了假,这件事情他没想瞒马平凡,马平凡也知道,这小子在外面开了矿,手里有几个钱,脑袋活泛的人,他马平凡喜欢。听方大正一说,马平凡着急起来,“你快赶紧去吧,这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儿,如果有什么问题,跟我联系,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赶紧的,我派司机去送你,你那矿在哪儿?”方大正那矿,离下青坪乡有100多华里,他去矿上的时候,一般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然后同学到汽车站来接他。
马平凡知道,人命关天,如果真的再出什么大事儿,他方大正有几个脑袋也保不住,特别是善后处理,一旦出现问题,造成什么大的集体事件,那可就什么人也帮不了他了。方大正也不再推辞,开车送去就送去吧,既马平凡有这个意思,他正急需,也就无所谓了,谁都有遇到急事的时候。
司机一听这个事儿,有些不太高兴。一般来说,乡镇党委书记的司机都是很牛的。他们认为,自己是御用的司机,是大领导的自己人,坐他的车,得书记在。不过,马平凡跟在方大正身后,司机不好再说什么,再牛的司机,领导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一路上,司机并不搭话,方大正并不在意,他的心思,现在都在那个矿上,想着怎么做家属的工作,怎么做好善后。心烦意乱,司机绷着脸,眼睛瞟了瞟方大正,一脚踩下油门,汽车轰得窜出老远。方大正却一点反映也没有。
进矿山有一段土路,司机再也不敢向前开了。方大正只有下车,向司机道了谢,径自向采矿场方向走去。虽然寒冬腊月,方大正并没有穿多厚的衣服,羽绒服他有,就在办公室里,他随手披了一件薄棉外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山里的风很硬,割到方大正的脸上,方大正咧了咧嘴,觉得自己的嘴快被冻上了。
真的很冷。天气有些阴,下午的风比上午的风更硬了。方大正清晰地记得,前些天同学跟他说,矿上放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电话里,方大正没来得及细问,看来,这其中或许真的有事情呢。
五华里的山路,方大正走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远远地,看到采矿点旁边有一群人。方大正加快脚步。
远远地,肖亦铁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向采矿点的方向走来,从身形来看,他知道,那就是方大正。肖亦铁的心松了一下,他知道方大正肯定会有办法,他过来,局势应该得到控制了吧。不由自主地,脚步向方大正走过来,几个男人跟在他的身后,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
几个人跑到方大正跟前,身后的那几个看肖亦铁激动的样子,便猜出两人的关系。他们听说,肖亦铁有一个合伙人,看来,眼前这个帅气的年轻人就是了。眼前这个年轻男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霸气,这霸气很含蓄,不是那种土匪式的,看起来不由让人想服从于他。
“大正,你可来了,咱们这回……”抓着方大正的手,肖亦铁的眼角有些湿了。这样的情况,两人也曾想过。本来,采矿就是一个风险的行业,当初选择做这行,也是当时的采矿业乱着行势,而且一向对颇有研究的肖亦铁觉得这几年内将是中国钢铁行业的黄金年份。如果让两人投资建大钢铁厂,那是痴人说梦,采矿就可以了,投入不多,收回成本快,而且行业准入门槛也不高。
方大正抿了抿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这个时候,两人都需要安慰,只好互相拍拍肩膀。几个人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想发作,但话到嘴边,又没说什么。
“亦铁,这几位?”
“我们都是死伤者的家属!”一人上了年纪的男人抢着说道。
“哦,各位,对不起,我是这个矿的合伙人,从外地刚赶过来,来晚了,请大家原谅。”方大正给眼前的几个男人鞠了躬。几个男人本想发作,就像对付肖亦铁那样,轮番轰炸,但眼前这个男人先把礼数做到了,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动起来。
“别整那用不着的,先说说吧,这事儿怎么解决。我哥不能白死在这儿,早晨出家门,晚上就回不去了,你们说,这多折人哪,啊?”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说道。
“对啊,是,赶紧说怎么办吧!”其他几个男人应和着。
方大正没有急于回答他们,把肖亦铁拉到一边,想问问具体的情况。肖亦铁简单地作了回答,原来,他们这个采矿点确实已经停工了,留下了五个工人在这里检修设备。
山体崩塌的时候,一个工人去了远处的厕所,逃过了一劫,一个人工人家里的侄子结婚,请假没来。两个工人当场死亡,一个工人被埋在了崩塌物下面,估计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方大正略略松了一口气,从远处看,崩塌下来的山体面积并不大,可能因为开采的原因,上下壁立,或许夏天就早已松动,到现在才崩塌下来,好在,他们采矿场的二十多个工人,只有三个人在上班,否则的话,造成的损失更大,情况将更加严重。
他们没有给工人们上保险,那个时候险种也没有多少。想要解决问题,两人都得从自己兜时掏。虽然开矿这几年,方大正手里有了些积蓄,但依方大正的风格,向来都是自己吃亏,所以他那兜里,平时挺牛的,但真到事儿上,还真的是捉襟见肘。
顾不上想这么多,方大正和肖亦铁马上达成一致意见:两个已经去世的,抚恤金到位,负责全部的丧葬费用。被埋在崩塌物下面的,千方百计地找到,活着,负责全部医疗费用和后续费用,离开了,参照两位已经去世的。在赔偿金额上,两个人在一起算了一个多小时。
几名亲属一直站在门外,一会儿声大一会儿声小的,吵来吵去,几次推门进来,大问叱责两人没有解决问题的诚心。亲属们已经开了价,而且明显是商量过的,去世的两人,每个人要求赔偿二十万,如果有读者认为这个数目并不大,那么得提醒读者一下,这笔钱放在悉尼奥运会召开的2000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那可是天文数字。当时三线城市的楼价,一般在1000元每平米,20万可以买两套100平米的楼房了。
当地的有关部门负责人也来过了,采矿点已经带走了两条人命,已经算上重大安全生产事故了。方大正知道,这个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会选择一条路—尽量多要些钱,人已经走了,剩下的只能作利益的补偿。
可是,20万太高了,两个人,如果不乐观估计的话,失踪的那个也得这个数字。肖亦铁已经联系了几台车和一些人,在那些把崩塌物清理,找第三个人的下落。三个人就是60万,两人加在一起也只有近30万,剩下的那笔钱从哪来?两人一筹莫展。
现场清理工作还在进行,方大正来到现场,眼窝湿润起来。他知道这样的工作很危险,可总得有人去干。他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挣钱的机会,这些工人跟肖亦铁的关系都还不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肖亦铁跟方大正是一种人,在这种事情上,求心安,而不计个人的得与失。
当天晚上,方大正仍然在现场。十多个人还在紧张的搜救第三个人的下落,虽然大家不再抱什么希望,可方大正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属们便不再要求什么,安静地等在现场,大家心里都清楚得狠,只是想要一个结果,想看到一个凄惨的结局,虽然大家都悲哀,但又不得不看,不能不看。
山里的风更大了,本来已经阴下来的天,更让人觉得寒冷万分。现场还在挑灯夜战,方大正披着肖亦铁的棉大衣,指挥着人们寻找第三个人。亲属们被安顿到工人们休息的房子里,炉火被烧得旺旺的,映红了围在炉边取暖的人的脸。
方大正很冷,但他没有动,和肖亦铁两人一起站在西北风中。天上飘起了雪花,夜,更冷了。
“快,这有一个手套,快,下面可能有人!”一声惊呼,屋里的人也跑了出去,操纵机械的人停了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乱石扒开。这样寒冷的夜里,方大正多少年以后仍然不愿再回想当时的一幕。
顿时哭声一片。再没有见到尸首以前,所有的人都抱着希望,万一出现什么奇迹呢,可奇迹出现的毕竟太少了,现实击碎所有的梦以后,利益又变得现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