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来,我天天都呆在青龙寺中随着师傅和了尘大师的跟些奇奇怪怪的花花草草打交道。特别的花草总跟特立独行的人相似,即使看上去纯然平和,但是骨子里依然性情了得,所以一定要心存恭敬,保持距离。
一推开禅房的门,一大盆火红的鹤莱对我尽态极妍巧笑倩兮,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绕开这盆蛇蝎美人,心有余悸。抬头看见师傅跟大师两人悠然地对着一局棋,全神贯注地像是没发觉有人进来。
我刚想施礼,就听到师傅的声音飘过来,“秧儿,师傅知道你最是爱花,门口的那盆鹤莱开得正旺,师傅正准备跟了尘大师讨来送给秧儿。”
“师傅……”额头上汗涔涔的,“秧儿,现在只爱竹子,什么都不爱了呀……”
了尘大师慢悠悠的在一边着喝茶,摆明了看好戏的样子。
这花周身是毒,碰了它便会高烧全身红疹,难为是谁弄进来的。
师傅又开口道,“今早儿,昨日堂的小沙弥心照偷懒少挑了一缸水,所以刚才让他搬搬花勤奋下筋骨。反正一次也是搬两次也是搬,一会再让心照把花搬到秧儿的花园里就是了。”我擦擦冷汗,师傅啊,原来不是好惹的呀!
“和尚师傅,了尘大师,秧儿知道错了……”我无可奈何地搭拉着脑袋,原来那天捉弄师傅的事他老人家到现在还记着,原来师傅竟然是会记仇的!
了尘大师笑起来,“秧儿,过来吧。”
转头又对师傅讲,“秧儿这小丫头古灵精怪的,难得见她今天这副模样。”两个人笑得神清气爽。
《伽南药典》,今天终于有机会问师傅一些事情了。
师傅拿过一本图册,翻开其中一页问道:“秧儿,可知道这是什么花?”
那妖娆枝叶,雍容的花资,我的心中一抖,怎么能够不认识呢?“师傅,它该叫绮罗还是幽梦?”
勒川在西狄境内。西狄气候干燥少雨雪多风沙,本是与绮罗生性相克。偏巧勒川一地有山骁梁,阻挡住了北地的朔风,向阳坡又因有饮马湖,使得此地难得的湿润温暖,即使西狄最严酷的冬日,骁梁饮马湖方圆数十里竟能堪比南屏的春日。至此,绮罗才能在那里摇曳生姿,或许又因水土的缘故,移种绮罗须得连同勒川的泥土,否则即使再温暖湿润它也难存活。当年绮罗在西狄是作为国花被供奉在皇室内院中。
枕水产自南国,与绮罗千山万水之遥,它俩遇上不能不说是一种机缘,奈何却是孽缘。大理国喜用香料,皇室又推崇枕水香为尚品,当年西狄送来两盆绮罗作为国礼与大理王室,本是无心之举,谁能曾想……
大理国王见绮罗花色富丽雍容特将其中一盆送给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毓华公主。另一盆送入御花园命专人照料。
毓华公主,这就是医僧伽摩澄在俗世时的亲妹妹,当年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绮罗生的讨人喜爱,毓华公主便将花放进自己的寝宫,由自己跟贴身的宫女亲自照料。
伽摩澄做太子时喜爱在民间走访并不常在宫中,等他回来看望妹妹时,发现原本活泼好动的小女孩,变得神色恹恹倦怠,连同身边的小宫女都无精打采的。心中不免担忧,亲自为妹妹诊脉,只是有些郁气不通,并无大碍。王室中的人自幼都谨慎过人,太子又仔细盘问过宫人公主近日的饮食起居,也并无不妥之处,因此也就将此事淡忘了。
转年,在外的伽摩澄突然接到皇宫急报,毓华公主病危。太子当即返回皇宫,日夜兼程,三天三夜竟跑出了八百里,可惜,伽摩澄也只来得及见上妹妹最后一眼。
大理国王震怒,叱责太医无能,只是此事尚有蹊跷,因此并未将诸太医定罪。因为不止是公主,就连服侍公主的太监宫女也一应病倒,症状同公主相仿。数个时辰后公主贴身侍女乐僖数也死了,死状与公主一般无二。
太医院的太医们起初怀疑是瘟疫,可是不论公主还是其他人等,身体上并无致命病灶他们都不明原因的神情懒散人也渐渐地虚弱下去。任何药物都阻止不了。又有人说可能是因为中毒,可是翻遍毒物的记载都找不到任何能跟公主寝宫所发生的事情相吻合的东西,于是有人惊悚的悄声,是鬼魅!
公主寝宫闹鬼的说法悄悄在宫闱中蔓延,人人自危。
伽摩澄自责对妹妹的疏忽,数日来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妹妹的宫中,屋内还是妹妹在时的陈设,却死寂安静,再也听不到毓华小公主银铃般的笑声。神魂恍惚间,一缕异香传来,那并不是熟悉的枕水。他循着香味一路跟到妹妹寝宫的后殿,一株半衰的花在夜空下垂着妖异的残红,靡丽的香气随着夜风扑面而来。
后来又发生什么已无详尽记载,只是知道伽摩澄终于发现绮罗遇上枕水香就会变成妖异之物,可惜僧伽摩澄一生也未得解法。
师傅说,其实那毒并不是不可解,绮罗原本也算不得毒物,骁梁的北坡就有一种草可解其毒,可惜当时无人知晓。毒物三步之内必有解药伽摩澄本想亲自去勒川寻找,西狄与大理无疆土接壤,中间隔着南屏,当年南屏与西狄连年征战,两国间遍地杀伐,而勒川又有重兵囤积,纵然伽摩澄贵为皇子,也没办法接近有绮罗生长的地方,奈何天意如此。
《伽南药典》上绮罗边的那笔“无解”,竟是伽摩澄一生的痛。
我问师傅那种能借幽梦之毒的药草是什么样的?当下师傅便从怀中取出一棵枯草,丢给我,“诺,就是它。”
我下意识的接住,又赶紧放下,说不准又是个什么毒物。
“师傅,莫不是用它煎药来解毒?”
师傅笑道,“它名叫苦勐,别看它这个样子,其实它是活着的。因为骁梁北坡气候较西狄其余的地方更为恶劣,一年中也仅有六七两个月份相对温暖,也多少有些雨水降下,所以苦勐只有在那时才会像一株普通的草,其余都是像现在这样,即使离了土地它也不死,只要放进土里,待到气候适宜时它就重新抽芽吐绿。有书记载,苦勐离土三年,尚能存活。”
我看着它,真心崇拜这棵强悍的生命。
出了青龙寺没走几步就看见姚弘小公子,不知何故这几日天天能看见他。今天他也穿了件白色云锦的长袍,乍一看我俩还有几分兄弟相。
姚弘对我笑出一对好看的酒窝,走过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话,先是抱怨司徒大哥不知去什么地方,竹轩里冷冷清清的,又接着跟我讲他的姐姐近日心情低落,总是把自己关在屋中。经他一说我才想起,最近菡儿也不太对劲,整天闷闷不乐,吵闹的丫头突然娴静起来,总让人发毛。
莫不是天气转凉的缘故,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在悲秋呢。我叹了口气,手往额头上一搭幽幽地道,“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姚弘惊了一脸错愕,“姐姐你怎么了?”
“弘儿啊,要不要陪姐姐去暖风楼喝酒?秋日寂寥,人世多愁,愿买刘伶千日醉,花间长眠不复醒。”我虚着双眼目光飘忽。
姚弘咬咬牙撑红了一张脸,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我陪。”
我可算是明白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了,一时间真的发觉秋意正浓哀愁多。
暖风楼,在舒兰街上,临近端华门是长乐都中一等一的繁华所在。我虽好清净,但三五不时的也会出来走走,混迹在人群中,打量着华美盛极,兀自简单欢喜。
此时刚刚过午,暖风楼里颇为安静,零星的三五雅客谈天说地,简单酒菜不过为了助兴而已。
我领着姚弘上上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抬头刚好能看见外面行人往来,有温软的风拂面,颇为舒畅。
小二殷勤的跑过来,“二位公子吃点什么?”姚弘在我对面似乎还在做着心理建设,“姐姐你真的要酒?”
我点头肯定,如沐春风地对着小二吐出三个字,“碧螺春”。
“啊?”姚黄愣了一下,偷偷的舒了一口。
这个傻小孩,他难道真以为我敢领他乱喝酒?
“再要一碟水晶桂花糕。”我笑着让小二下去。
“姐姐?你也爱吃这个?”姚弘用他大大的黑眼睛望着我。
“你也爱吃?”我问。
姚弘笑着点头,嘴边的酒窝小酒窝若隐若现。
“不过今天你不可以吃的比我多。”挑挑眉看看他。欺负人,越发顺手了。
“嗯,我不跟姐姐挣。”
我笑得神朗气清,似乎在师傅那受的欺负全从姚弘小公子这儿找了回来。
一会茶点上齐,小二退下。我不客气的拿起一块就咬,细腻清甜,入口即化,想念了很久的味道。
姚弘只拿了一块细细地吃,慢慢地喝茶,斯斯文文的样子,很是好看,只是这样看来我的确比较像哥哥,还是那种身手很好的哥哥。
姚弘开始跟我讲起他在竹轩里的趣事。我笑吟吟地一只手撑在窗边望着外面,一边听,一边想着久违扯着竹轩里似曾相识的趣事。
“沈先生总是温文尔雅的,举手投足间风姿绝代,原以为他只通音律,却没想到他还会传授我们武艺。第一次扎马步偷懒被沈先生看见了。看着先生还是那么斯文地走过来,我还满脸讨好地望着先生,以为笑笑就没事的,谁知先生用他的萧抬手就是一下子。真的疼啊,当时疼得都忘了喊了。沈先生打起人来竟然不手软的,那么好听的乐器打在身上竟然是那么疼的。”现在回忆起来,姚弘的眼睛里还能看见费解的神色。
听到这话,我在心里乐得有几分同情,傻小孩,就没人告诉你,沈先生的萧根本不是竹子做的吗?那是乌金啊。
我还在竹轩时,常听云烈雨乔和年纪长的公子们谈论起武艺时对沈先生的敬佩。偶尔也有大人们说起当年沈先生百步一杀人,豪气冲天,英勇决断。那时候我们几个年纪小的整天就知道玩闹,比我大三岁的司徒衡,当时也只不过刚开始扎马步打长拳还是由年纪长的公子们教导的,谁也没见过沈先生的身手究竟如何,未能亲眼所见,总是缺乏想象力。
有一日,我跟司徒衡在堵截一只小壁虎,一边把人家追得走投无路,一边嘴上还假惺惺地念,“小壁虎别断尾巴啊,变丑了会找不到媳妇的。”一名刺客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竹轩这边,我们先看见一道黑影闪过眼前,明晃晃发亮的应该是一把剑或刀之类的,接着就看见原本在树下跟雨乔他们说话的沈先生不知什么时候飘了过来,等我跟司徒衡缓过神,就看见有个男子被是被一段竹竿穿过肩膀钉在老柳树上,头发被削下大半,披散着混合着血迹塌在脸上,脚下有一柄长剑。
刺客迅速被赶过来的御林军带走了,沈先生从容的抖抖衣角,像是刚刚一曲完毕。云烈雨乔他们都在惊叹沈先生的精妙身法,只有我跟司徒衡张大嘴巴对刺客万分痛惜,他,变丑了。
据后来大人们说,那天那名刺客连伤宫中几名侍卫,慌不择路才逃到竹轩这边,要不是不要吓到我们这些年幼的学生,那名刺客很可能就被沈先生手刃当场了。
这些还是不要跟姚弘讲为妙,万一吓到这个傻小孩该如何是好呢?我好心地转过头,语重心长道,“弘儿啊,记得以后不要惹沈先生,惹他你会变难看,找不到媳妇的。”
一面笑着一面转过头看外面,省得看见姚弘的小脸又忍不住讲些跟奇怪的话来逗他。
正巧一名公子骑着马从端华门过来停在暖风楼前不知在流连什么。他很瘦,似乎很高,眉目朗朗一副好相貌,眼角间却一丝戾气,在人群中很容易就被区分出来。见他举手投足自是一段花心,料想定是位世家子弟。只是长乐都中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我又有哪个是不认得的?于是问姚弘可否认识。
姚弘见了一笑,“姐姐,他是新近太子妃的亲哥哥,名曰安文桦。”
安家一直在临川做官,安文桦作为长子便随父亲常年在任上,而妹妹安温婷随母亲留在都中。早些年也曾听人提及,这安文桦诗书武艺具精,也是当世的翩翩佳公子。如今见了,这仪态相貌也确实让人侧目。我端着杯子细细打量,奈何离得甚远,也只可看观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