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天一晚不知疲倦。
我撑着伞,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巷,水汽扑打在鼻端,饶是能嗅出苍苔的味道,淡淡的,泛着墨绿的微腥。
伞中安然的一方天地,与外面隔了道天然的水晶帘。帘外已是滂沱之势,那雨探问过广厦千万,而后在青石板上汇聚成流,入沟渠,进而又流入曲江,不知几多时又要奔流入海,似是一个完满。又不知几时,云泽出于海,云蒸霞蔚,继而布惊雨,又似一个轮回。
青龙寺里佛事依旧,檀香熬在氤氲里,让安宁如影随行,老树墨绿的叶在雨中抖动出点点流光,惹出一番可爱的姿态。
穿堂过院熟门熟路。路过药师殿时不自觉地张望了一下,果然那个女子今天依旧过来奉香。
女子转过身,素色衣裳,没有首饰,不涂脂粉,艳丽的眉目,真真正正的国色天香,我俩隔着雨幕相视一笑。
我收了伞,跨进殿中,“姚小姐,别来无恙。”
姚黄笑看着我,“秧歌,如此倒显得生分了,以后也叫我姚姐姐可好?”
我笑着点头。
佛殿中,秋雨回响清澈,没来由的被这湿润的水汽惹出几分寂寥。年年岁岁花相似,南屏四时不分明,此番时节仍有树绿花红,时光悠悠,似水过无痕,像是水墨画卷,摊开来浓浓淡淡间青山绿水,星移斗转,似是明了,又如无可追寻,那些轻飘飘的旧时光。
看着姚黄望着门外飘向远方的眼神,烟雨中映于眼前的也许是那千万里外的雪飘冰封。
“姚姐姐,秧儿。”女子娇俏的身影撑着一柄伞,浅粉衣裙映在雨幕里,像一株雨幕中的桃花。
是安温婷,原以为安静的人,语气中竟是活泼的。我准备施礼,谁知手竟被说话的人拉住,抬眼时看见一双溪水般的双眸明澈跳耀,笑意盈盈。
“姚姐姐,你也不准对我多礼,咱们还跟以前一样。”安温婷另一只手拉住姚黄,那语气还如小女孩一般的娇憨,“姚姐姐,还把我好好介绍给秧儿,你们都那么熟了,秧儿恐怕只是知道我的名字吧。”说着小脸上还是带上了几分羞涩的绯红。
“你拉住秧歌好半天,已经很熟悉了吧。”姚黄笑笑,抬手替婷儿把一丝打湿的乱发别在耳后。
明明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小妇人,还有个至尊无上的身份,是顺其自然,也有几分匪夷所思,这就是人世间的玄妙之处么?
姚姐姐说,婷儿看上去乖乖小小,其实与我同年,要从月份算起也不过比我小两个月罢了。
姚姐姐还说,婷儿虽然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实私下里是最为古灵精怪的一个。
婷儿说,那时在梅苑里,她最羡慕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姚姐姐,人美,聪明,浑然天成的冷艳端庄,有让人避不开眼的光芒,对自己却像亲姐姐,温柔贴心。另一个就是我,整日里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潇洒恣意的让人艳羡。而她自己总是不好不坏,不温不火。
雨丝飘进大殿中,偶然而至的清凉打在脸上,有几分跳跃的惊喜。我们索性坐在蒲团上,婷儿说,她从小就有个很喜欢的人,他高傲挺拔,在人群中卓尔不群,要抬头仰望的人,而她自己这么平凡是永远不会被他注意到的。一段女心辗转的心事,不合时宜的话题,我不知该替她担心,还是替自己担心。
姚姐姐在一旁笑出了声,秧歌莫要为婷儿担心,她喜欢的那个,正好是赐婚的那个。
良缘么?婷儿的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翘起又些许害羞弧度。这个小女孩果然是聪明的,她在悄悄地告诉她的姚姐姐,曾经的心愿已然达成,她是幸福的,不必为她忧虑费心。
皇家最爱以如意赠人,岂不知“无常”二字反到比“如意”更为寻常。逡巡而求,换得一时心满意足,春华满枝,也便是人生的极致。女子如水百折不回,动辄变换出惊涛骇浪。婷儿的眼中仍是澄澈,她的笑真挚没有杂质,她的脸羞涩的绯红却染不匀苍白孱弱……也罢,将来的事交与将来作解,婷儿的路总是要交由婷儿的选择。
药师佛如谈话中的第四人,安详的倾听者。姚姐姐,婷儿我们三人的前路会不会交缠在一起,会在各自的路途上各自喜怒哀乐,他全都知晓,却不作一言,未知的恩赐。这包容芸芸众生的智者,有多少人愿舍弃玲珑剔透的心思,换一段天然的憨痴,只求佛家所云的自在欢喜。
侍女走进来,对我们施礼,方知是过午时分了,婷儿要回太子府中。我和姚黄撑伞送婷儿到偏殿的侧门,一顶简单别致的绿色软呢小轿停在那,原来婷儿也同我们一样不喜张扬。执手告别,看着那绿色摇摇晃晃在寻常人家的巷陌里,慢慢融入烟雨中。
咸草堂。
长乐南郊十里,有咸草堂,堂前草木葳蕤,三五黄鹂婉转鸣唱,乃医庐是也。咸草为百草之意,昔日神农尝百草,救苍生,今有咸草堂,悬壶济世,当然这是流传在百姓当中唯美的说法。辟祠堂者何人?了尘大师也。话说很多很多年前,当了尘大师还是英俊和尚时,曾带俗家子弟三十人,于此地辟医庐修行医术,钱财银两大都放在买药救人上,因此吃了三年的咸菜,俗家弟子每每调侃,就称自己的医庐为咸菜堂,当然对外要有个风雅的名号,于是就有了咸草堂。
数十年间大师的俗家弟子大都回来此地修行,我也如此,仍旧是男儿装,往来的百姓也只当我是谁家生得俊俏的小公子,又有一副好脾气,所以嘛三五不时的总能收到姑娘们做的美味的吃食,更有姑婆大娘跑来为我说媒,比如谁家的小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菡儿听了就笑弯了腰,偷偷跟他们说,他家公子有个心上人,生得一等一的美貌,奈何那姑娘一家举家迁望外省,此后公子每日里对着姑娘的画像吟诗抚琴,只盼佳人早日归来,从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有告诫大家断不可辱没了公子的痴心,我也配合菡儿偶尔摆出个望远凝望的神态来。从此我又博得了至情至性的美名。
一日斜阳青山外,我遥望佳人,忽见一人白马白衫,周身沐着霞光,策马疾驰而过。
我的心,当真乱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