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有座岛
我想去那个岛
郑润珠
离岛
二〇一一年,三月二十一日,春分。北京开始降温,并伴有四到五级的北风,最高气温八摄氏度。天气预报显示,在云南省西北部云贵高原与青藏高原连接部位的丽江,这一天阵雨转多云,最低气温八摄氏度。
丽江,或许是很多人旅行表当中必经的一站。有的人选择在每处都能够让风景定格的古城度蜜月,有的人从重压的工作中逃离想去蓝天白云下发呆放空,有的人可能是为了那里的一餐饭、一壶酒,或者就是要去见证一下传说中的美。在丽江,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停下的理由。春分这天的早晨,在丽江已经生活了快一年的刘大药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推开窗,下雨的古城变得格外清新。走在五一街上,春天的味道混杂着古城的旧时光,慢慢地荡漾开来,他要去古城中心位置的音像店,开始全新一天的迎来送往。
十七年前,四川某座小城的一座小学里,一年级的新生班中有一个小男生很容易就被人忽略了,在那些大他两三岁的同学面前,他显得有点紧张,仿佛一下子被一双大手从童话的世界拉到了成人的世界,那是才刚刚四岁的刘大药。
二〇〇八年,成都。城市西部的一所百年名校当中,土木工程专业的二年级学生刘大药,被学校安排从老校区到峨眉校区工作实践,实践内容是工程测试导线。十八岁的他,第一次意识到爸爸为他选择的专业,或许对于他来说并不适合。那年四月,当他再次回到成都的时候,和家人说:“我想退学”,家人同意并介绍他去爸爸朋友的建筑公司做文职实习生。一个月之后,五一二大地震。那天晚上,电话不通,没有人陪伴,大药一个人带着一个凳子和一些重要的东西,去了成都的奥林匹克中心。广场上人很多,但他不知道和谁说话,他突然觉得,人生无常。以前很在意的一些东西,好像一下子也没那么重要了。就这样,他在外面住了三个晚上,这三个晚上他想了很多事情,他决定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自己喜欢什么呢,似乎并没有一个方向,只是知道自己喜欢画画,喜欢唱歌。
他开始在招聘网站投简历,在关键词这一栏当中,他打上了创意两个字。两天之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平面设计公司在招聘销售人员。设计公司的销售经理面试了他,觉得他虽然比较有亲和力,但是年纪太小,不太适合做这一行,经理同意推荐他去朋友的旅行公司做旅游,这刚好也是刘大药喜欢的。那年七月,刘大药开始在旅行社上班。主要的工作内容是在网上销售一些成都周边的旅游线路,也有少量的出境线路,负责在网上调整价格和电话答疑。就在工作当中,他开始慢慢的了解了一些和旅游相关的知识。
二〇〇九年五月,已经在旅行社工作快一年的刘大药,第一次听说了亚洲航空这个名字,听说这里经常会有廉价机票,甚至是零价机票。旅行社的经理觉得这不是一个靠谱的事儿,安全系数不高,但是刘大药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他通过互联网定了第一张亚航的机票,机票是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从桂林往返马来西亚热浪岛的机票,票面价格为零,行政税人民币七百多。想到这些,刘大药就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因为人生当中的十九年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的西南地区,而第一次坐飞机也仅仅是订这张出国机票前的两个月,因为工作机会去了趟丽江。
都说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能够将梦想照进现实的人是需要勇气的。在提前一年预订了飞往热浪岛的亚航机票之后,十九岁的刘大药似乎已经无法平静地度过生活当中的每一天了。他反复的研究亚航,并且无时无刻不在查找关于吉隆坡的信息,历史、天气、文化、民风、街道、饮食,然后将这些信息重新归纳、整理成适合自己的旅行攻略。他像是谢尔顿笔下的盗贼,要去夜晚的博物馆里偷盗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即使还没有到达,但是已经对所有的机关障碍了属于心,似乎闭着眼睛也要一马平川。
对于一个十九岁的人,对于一个十九年没有离开过自己生长土地的人,这一次的旅行无疑是无比澎湃的,激动当中相信多少还伴有紧张和对未知的惶恐。可能就是这些原因,刘大药最终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和兴奋,在十九岁这一年的七月,又预订了九月底从成都飞广州转澳门飞曼谷,以及从曼谷回香港经深圳回成都的机票。就这样,他开始了人生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
他第一次跟外国人用英语聊天,用纯良之心和遇到的陌生人相处,也在行进中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个环节。也许是工作中养成的习惯,他喜欢在事情开始前去计划好每一步,然后在一步步完成中获得成就感。面对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凭借着手中自制的寻宝图,一个人不断探寻着心中的宝藏。
一个人的泰国之旅给了刘大药无比强悍的信心,特别是在花销上,因为计划得当,一路穷游的他感觉内心的收获远远超出节省下来的金钱。在出发去热浪岛之前,他又在网络中征集到了几个准备同一时间去热浪岛的旅友,其中一个女孩的计划是先去西藏的青旅做义工。刘大药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在路上无法再收回,并安放在成都旅行社的办公室里了,他决定和那个女孩一起先去西藏做那家青旅的义工。可是在临行之前,他已经没有钱去买一张去往西藏的车票了,他就去医博会做“超模”——在一些被展示的超声波仪器前做测试模特。三天下来,除了收到了六百块劳务费,剩下的就是身上三大片淤青的印记。
在拉萨,刘大药突然发现自己之前在成都的生活圈子竟然是如此之小,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喝酒、唱歌、打麻将,而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青旅里,每天洗衣做饭、打杂搬运的工作,却能遇到天南海北各种奇怪的、有趣的、牛X的人,能遇到那些漂泊的人,这让他无比满足,觉得遇到了另一群自己。在拉萨的另一个收获,就是刘大药突然发现,人是可以豁出去的。之前他把钱在生活中的位置看得无比重要,总觉得必须要有多少钱才能在一个地方生存下来或者有钱才能在路上,没有钱会让他异常恐慌。而在拉萨,精打细算之下,他依然可以享有在成都一般的生活,同时每天又可以面对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相对闭塞的生活中一脚踏出来的刘大药,像是嗷嗷待哺的新生儿,对于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在拉萨他每天盘算着身上的钱是否能够去趟尼泊尔,怎么去最省钱,是否够办签证,是否能走得再远一点。最后,刘大药做出了一个连自己从成都出发前都没有预想到的决定,他准备从拉萨直奔尼泊尔,转战印度,经马来西亚再回成都,彼时他身上仅剩不足一千元人民币和一张透支额度不超三千的信用卡。
那天早上六点,拉萨的天还没亮,刘大药已经坐最早班公交车到达了去往樟木的大巴车站,最早的一趟大巴车要八点才开,寒风凌厉中他无奈地躲进附近一辆倒票贩子的面包车,只为能取暖。为了能轻装上阵,大药没有过多的负重行囊,当然现实也不允许他去添置身边那些专业驴友的出行装备。拉萨到樟木,一路十几个小时,在这样一个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从早上八点上车到第二天凌晨两点,想要保持沉默是件痛苦的事。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有着专业装备的女驴友,那一路他们俩聊天、唱歌,一会儿孙燕姿一会周杰伦,嗨到不行……在刘大药的印象中,那一天十分完美,天气非常好,途中大巴车穿越喜马拉雅,远近的云层中,珠穆朗玛清晰可见,日照金山的圣境让他时隔数年还怀念不已。就这样,怀揣着很少的钱和无限勇敢的行走之心,刘大药经尼泊尔又开始了从印度最南端城市出发的印度全境之旅。
从十九岁后的第一次独自旅行开始,刘大药已经走过的地方包括了泰国、尼泊尔、印度、马来西亚、斯里兰卡、柬埔寨、越南、老挝、中国的云南、西藏、香港、澳门、上海、北京……二〇一三年夏天,他在丽江拥有了自己的以个人旅游线路策划为主要内容的弗莱出境策划工作室。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有一次一个人的旅行。每次想起刘大药的故事我都会想起那个北京的冬夜,我结束直播离开电台步行到最近的麦当劳,看到刘大药,我人生中收留的第一个沙发客守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和一杯可乐发呆的情景。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秋分。初秋的北京,一场雨刚过,稍有寒意。早上醒来,收到刘大药的微信说,他的美签秒过了,他也终于要冲出亚洲开始一个人的美利坚之旅了。不知道此刻又有多少人如他一般,在准备出发上路,成为人海中的离岛。
放火的少年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但总有一些真实的事情在你我身边发生。这个故事要从一个工作日的早晨开始说起。
“那天我快迟到了,出门前我找不到我的公交卡了,我就翻钱包找零钱,钱包里面只有一张钞票,毛爷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了。我疯了!我在门口翻存钱罐,从里面倒出来几个硬币,拿上赶紧跑出门。那钱包里的一百块钱将是我下半个月所有的生活费?我一下子就颓了,真的,有点绝望了!挤地铁的时候,我完全失去了动力,我被后面的人拥着挤进地铁,我也毫无意识地挤着前面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北京,不知道每天自己都在干什么,我越想越难受,感觉自己快在地铁里窒息了!”
埃蒙斯停顿了几秒钟,喝了一口眼前的咸柠七。
“那时我在酒店工作,嗯,坦白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酒店,只能算是个宾馆,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为客房做清洁。那工作是我来北京的时候随便找的,本来觉得随便找一个工作先干着,然后慢慢可以转做前台,或者积累点经验,去好一点的酒店工作。我来北京其实就是不想在我老家那个小地方呆着了,每天遇到的全都是认识的人,生活圈子就那么一丁点大,你做任何事情都会被别人关注、议论,甚至被无限放大,你根本没办法做你自己。
说回那天吧,我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被领班一顿臭骂,难道她不挤地铁,她能保证永远不迟到吗?领班因为这点小事儿当着前台的面一直骂我,还说什么我这辈子也就是个保洁的命了,除了打扫卫生什么都不会。我特别生气,真的,我才十八岁啊,其实也挺委屈的,我文凭不高,但我很认真很努力的。我当着她的面就把工作服脱了,扔在前台,告诉她,剩下半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我!不!干!了!”
埃蒙斯一下子回到了自己辞职当天的情绪里,仿佛我和他之间的那团空气就是让他委屈、愤怒的领班。
“别人都说北京的秋天特别美,那天我从宾馆走出来完全看不到美在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我顺着长安街一路往前走,看着周围的人都那么忙碌,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一份使命一样,忙东忙西的。其实现在想想,我应该谢谢我当时的领班,是她让我和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做了一个彻底的了断,并且头也不回的和过去的自己决裂了。可是,我到底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心里有一个答案,只是感觉离我太过遥远,太远了,不可能实现的。就像我兜里就一百块钱,你非要我去机场立刻飞英国,我怎么做得到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让人绝望的遥远。”
桌上的咸柠七冒着一层层的气泡,发出不易察觉的噼里啪啦声,埃蒙斯用杯子里面的长柄匙压了压沉底的柠檬。
“你知道吗?我不想这样一直在北京混日子,我想要么试试自己想做的事情,要么干脆就打包回老家。可是直接回家肯定会让别人笑话,我也不甘心,试一试就算死了也值了。那天,我一边走一边想,走了多久我不知道,有多远我也不清楚。实在累了就找了一家网吧,坐在一个角落里,在网上找了一些模板,开始写自己的简历。我知道那算不上是简历,因为我没做过什么,经历太简单了,半张纸都用不完就写完了。但是我想让自己的简历能有有些特别之处,就写了一大段自己的心里话。写完,整理好,打印了一百份,手里还剩下五十块钱。从网吧出来差不多下午两点多了,没吃午饭,但我居然一点都不饿。其实,人有了目标事情就简单多了,也就不纠结了,我居然有点兴奋,现在想想有点人死之前回光返照的劲头吧。然后,我就坐上公车直奔大望路。”
北京的长安街东延长线是这个城市的坐标聚集地,有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售价不菲的高端公寓、眼花缭乱的奢侈品店铺,有隐匿其中的百姓人家和每天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追梦人。持梦者各不相同,但眼里的光很是相似,这光让梦的形状变得大同小异。
“在新光天地的GUCCI门口,我转悠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进去,我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自信,我在外面默念了一万遍自己要说的话,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说自话,但是就是迈不进那道门。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洗了个脸,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英俊但足够有诚意,我想我必须突破我自己。下楼我拿着简历就走进了GUCCI,有那么一瞬间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找了一个柜台里看着很面善的女孩,和她说我想应聘这里的店员。那个女孩说,让我把简历留下就可以了。这让我太意外了,我兴奋坏了!一直在和她说谢谢,然后几乎是倒退着走了出来。你不知道,她说让我留下简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是紧张,真的不是,我是太兴奋了,太激动了!因为我以为她会拒绝我,或者会说一些让我难堪的话,但是,但是没想到,她让我把简历留下了。”
埃蒙斯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颤抖里似乎还夹杂着那一天的兴奋、委屈、理解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恩。
“这是我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啊,你能明白吗?从店里出来,我突然感觉看到的每个人都在对我笑,突然觉得北京的秋天真的很美,之前是我完全没有顾及到。我从新光的一楼一路发到楼上,然后几乎没有休息又走到国贸,接着是王府井……从半岛酒店出来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我发光了我打印的整整一百份简历,整个人也已经累麻木了,我不知道还要去哪里,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挤公车回家的学生,有刚下班在路边打车的白领,有胡同里溜达出来的大爷大妈,也有骑三轮车送水的人,我分不清他们是哪里人,但他们都是我眼前很真实的人。我想着这个下午,我遇到的各种回答,各种眼神,各种拒绝和答复,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积压了很多种复杂的情绪,有高兴、有无奈、有激动、有无奈,但是又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沉默。对面的埃蒙斯眼含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