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和一个姐姐一起合租一个房子,姐姐在二外学法语准备出国。以前因为上班经常倒班,我们在家里交流也很少,那天我回去就和她说了我一天的经历,我告诉她,其实我真的很喜欢奢侈品行业,不是因为虚荣,噢,可能也有一点虚荣的原因,我总觉得那些产品背后的故事和历史特别吸引我,我想要知道,我想要介绍给别人,我想要在明亮的地方工作。哪怕赚很少的钱,我都愿意。我知道这很幼稚,但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以前在宾馆工作,没事我就翻那些客人丢下的时尚杂志,然后看不同品牌之间有什么区别,每一季又会有什么变化,哪个牌子喜欢请什么类型的模特之类的,我特别喜欢钻研这些。”
一无所有不是羞耻的代名词,它是把双刃剑,让埃蒙斯将行动的勇气几近燃尽,也让他在命运的暗面窥探到了最灿烂的希望,而希望的背后可能是比纠结更煎熬的等待。
“你往水里扔过石头吧?嗖的一下扔出去了,然后就是咚的一声,水花四溅。那个下午之后几天中,我就是一直在河边等水花的人,已经等到神经衰弱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手机坏了,于是反复开机、关机,一会儿又觉得是不是我忘记开声音调了震动,所以就反复检查。我还用家里的座机打手机,看看电话是不是在畅通状态,听见自己说,喂,你好。真的,我觉得我快被折磨疯了!不敢把电话放在手边,电话一响,我就飞奔过去,每次打开几乎都是垃圾短信,气得我想摔又不能摔!说实话,我太想接到一通面试电话了,太想了,但是,我又真的很害怕接到那样一通电话,我太矛盾了,是吧?”
我点了点头,眼前的冻鸳鸯已经所剩无几,对面的咸柠七不再有气泡了,我抬手示意服务生,又加了两杯冻奶茶。
“后来的几天,你猜发生了什么?电话真的让我等到了,而且还不止一个面试通知。你想想,一百份简历啊,不过即便只有一个面试通知,我也是知足的!我可能就是容易紧张的那种性格,真的接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品牌的面试通知,瞬间我就慌了,因为我不知道应该穿什么去面试,我不知道去了说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能把我留下。”
“投简历的那个下午,其实我是有考虑有侧重的,我不是所有的品牌都投了简历的,我只有一百份,我一定投我最想去的几个品牌的。接到的三个面试通知当中,他们在我心里也是有排名的,我知道其实让我去任何一个我都会高兴得不得了,但在我心里还是有一个最想要拿到的Offer。”
“面试那天我具体穿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应该是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最保险。面试的过程一直都很顺利,就是简单的问了问学历和工作经历,面试我的应该是一个香港人。结束之前,他问我,你觉得自己和其他应聘者有什么不同吗?我考虑了五秒钟,然后告诉他,我和别人有很多不同之处,我的学历没有别人高,英语没有别人好,样貌没有别人出众,工作经验也没有别人丰富,这些都是不同,正因于此,我会花比别人多的时间学习,会有更强的好奇心,我会更谦虚更有诚意,会更低调努力的做好工作,这是我向往的行业,这是我最喜欢的品牌,对于别人来说这里可能只是一份工作,但是对我来说,这里是我的全部!”
此刻对面的年轻人,与几十分钟前对面的那个人几乎判若两人。
“就这样,我人生目前为止最大的意外出现了,我真的收到了最想要拿到的那份Offer!梦想成真,应该就是如此吧。”
“不过,这不是梦醒了,好像是你又掉进了更深的梦境里。当我真的拥有了一份在奢侈品店工作的机会,随之而来的压力可能是你无法想象的。我每天说什么怎么说,做什么怎么做都是小心翼翼的,被其他店员白眼儿甚至欺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大家表面上互补干扰,但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没人愿意教我做事情。其实,这对我不算什么,之前在宾馆里比这儿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其实我还挺适应这样保持距离的工作的。”
“我几乎不说话,只是观察然后想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做,我们每个店员每个月都是有营业额要求的,我一直都被其他的店员甩得远远的,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每天下班,我就悄悄把一些品牌的资料,各种有可能给我提供信息的东西搬回家,第二天上班再带回来。其实所有店员都是可以翻阅这些内容的,只不过因为是法文,所以大家基本上就是看看图片,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我带资料回家,就求合租的姐姐帮我翻译,我帮她做饭,她来给我讲里面的内容,我就一点点记下来,记到我的小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加深印象。”
每个人都会拥有自己的大学,虽形貌有天壤之别,可秉烛而读的夜却又那么相似。
“进店里的人,不论买还是不买,都不是穷人,可能有过一个,就是当初送简历的我。慢慢的,店里的产品出产年份,在什么价位,有什么特质,适合什么年龄,有什么设计背后的故事,品牌有什么特点,设计师的设计理念是什么,店里哪款包适合配搭哪件新品衣服……那些看过的资料、杂志里的图片全都变成了一条条信息,每当有顾客进店,我就开始在心里与他们对话,然后再听老店员和他们聊天,看看我哪里想的还不够。奢侈品店里的店员,都是眼观六路的,看到有拿着名牌包进来的顾客,就会立刻冲锋陷阵,所以我从不和其他店员抢顾客,永远和他们保持距离,可能我还是在观察,在练习,在等待。”
“一天中午,大家轮班去吃午饭了,店里只剩下我和另一个店员。这个时候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其貌不扬,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奢侈品,看起来特别文绉绉的,另一个店员一看这副打扮就直接躲了。我就上前招呼他,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他说就随便看看,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眼镜是某个奢侈品牌年初的新品,我想他一定不是个素人。我一直陪在他旁边给他作介绍,又没有过多的打扰他,尽量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差不多都用上了。看了很久之后,他就让我帮他比较两款很低调的钱包,哪个更好一些,我就很诚恳的给了他一些建议。最后,他什么也没买,走了。”
“第二天,又是中午,那个中年叔叔又来了,进了店门直奔我而来,递给我一张支票,然后说昨天那个钱包他各要两百个。两百个啊!幸福来得太突然了,那种感觉你有吗?我当时快哭了,但还是强装淡定地帮他办好了一切。那个月,我是店里销售第二名。”
“可能就是凭着这一单的自信,就是这么一点点的认可,我开始渐入佳境。顾客进门,我先看他们的穿着、用品、谈吐,然后判断应该推荐什么价位的何种产品,并找机会和他们攀谈给他们建议,当然也肯定少不了对他们穿戴奢侈品的赞美。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话的,比如我告诉顾客,她身上的这件衣服很好看,是哪个设计师的哪个牌子的作品,如果能配搭一个什么样的产品会更合适。其实这些建议,顾客是否接受都无所谓的,我在给出建议的同时也在收获一些难得的信息,也交到了一些顾客朋友。当然,这些人当中,有很多经商或者非常有名的人,我轻易不会联络他们,一定是我真的有市面上难寻的好产品,或者是我真的业绩需要巩固一下的时候,我才会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乐得从我这里买走心仪的产品。”
和埃蒙斯走出金湖的时候,城市东边的第一道阳光正穿越层层坐标投映而来,那是我和埃蒙斯的第一次见面。后来听说,他一直是那个奢侈品牌北京地区的销售冠军,以致被公司派去香港培训后回到内地,成为了这一品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销售培训师。
“这个世界不是真实的“这是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在作品《盗梦空间》中的表达。或许每个梦都需要一个梦的主人,同时梦的设计师会在梦主的梦境中设计很多接近真实的梦的场景。与埃蒙斯分享梦的那个夜晚,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介于真实与不真实的模棱境地,看到他在一个近乎虚无的场景里,极力奔向真实,并不断保护不让别人盗走他的梦。
当你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埃蒙斯已经离开了这家他服务了几年的奢侈品集团,跳槽去了一家珠宝公司任职。
比较和平衡是人类的两大哲学课题
酒店里长大的男孩
背向大海,面对沙滩,他一次次将手挖向更深处,像是长了眼睛的手在沙下向更深处探寻,往更深处挖,抽出手,再挖进去,手上粘满了细小又潮湿的沙子。“你看!”十米之外的女子向他挥着手高喊,“你看啊!”他循声望去,看到女子同样满手是沙,手中举着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他张大嘴巴,大声喊叫,可远处的女子完全无动于衷,钻石在阳光的折射下闪耀着无法拒绝的光,强有力的刺向他的眼睛……他,一下子醒了。
光,透过房间厚重的窗帘缝隙照射进进来,有一束刚好投递在床头。他摸索着找到手机,看了一眼,早上九点刚过。晃晃脑袋,不痛,嘴里没有酒气,他慢慢起身,身上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赤身走进淋浴间,打开OPEN键,一股温水瞬间由上而下奔腾而来,他熟悉并享受这里的一切。十分钟,起床、冲凉、刷牙、擦干,在衣帽间随便挑了件黑色TEE,同色运动短裤,出门前习惯性按了两下BLEU,他赖以生存的味道。出门进电梯,直奔二十楼。
二十楼的电梯门前有一个身着制服的女子,鞠躬示意他进门往里走,并轻声提醒他早餐将在四十分钟后结束。其实他很少能吃到早餐,往往醒来时已然过午,但他想既然已经醒了,就别浪费这美好的早晨。青菜白粥配小酱菜,素菜包加半个咸鸭蛋,他给自己搭了一份中式早餐。偶尔他也会要个单面煎蛋,牛角包加一份咖啡。二十楼落地窗外,一边是正在填海造田的经济新区,另一边逐渐完善的住宅和配套设施正在享受这城市最常见的蓝天白云。喝完粥,他翻了翻当天的早报,头版是市长赵泠然带队下基层,到服务行业一线感受市民日常生活。
他起身准备去拿点个香蕉就回房间,这时一个领班模样的女人站在他面前,身体微微前倾道:“先生不好意思,您不能穿酒店的拖鞋出现在这里吃早餐。”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看了看女子胸前的牌子, Chris,他没有说话,微笑了一下,径直朝鲜果区走去。“对不起,先生!这里地面很滑,你穿拖鞋很容易滑倒的,如果您滑到了我们酒店是不负责的,我提醒您……”女子执意跟在他后面追述着,他在鲜果区拿了两根香蕉,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身后的女子,放了一根香蕉在女子手里,自己拿着另一根香蕉向电梯间走去。“诶?先生,您这是……您下次来吃早餐一定不能穿这拖鞋了,我们酒店有规定的。”女子一直从早餐区跟到了电梯间,他索性脱了拖鞋,弯下腰将拖鞋拿起来,双手递给面前的女子说了句“知道了,阿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唐小峰,非酒店从业人员,空中飞人,高频率出差者。他的职业特性让他对很多城市的很多酒店都了如指掌,甚至对同一座城市的同一品牌酒店也有自己独到的喜好,哪家在市中心周边有什么好娱乐,哪家在清幽的山脚下环境怡人,他都能品评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的程度几乎超过一些专业酒店评论人。入行后的八年中,出差是他的常态,这让他已经习惯了穿梭在不同的酒店,躺在千篇一律又各有特色的床上,享受每一间酒店提供的美好或者忍受个别不完美,这里变成了他的家,承载了他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不管多忙多累,只要回到酒店,关上房门,换上柔软的拖鞋,躺在舒服的大床上,听着洗澡水缓缓流入浴缸的声音,就让他拥有了家一般的安全感。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装饰、服务、食品、声音、味道,甚至距离,他习惯了这种有距离的生活。
回到房间他拿起床头电话:“转礼宾部,Andy啊,你上来我房间帮我把行李推到楼下,放我车上,老李应该在门口了,好的,谢谢你。”挂上电话,他看了眼窗外,眼前的海在阳光中异常安静,透过浮云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流浮山。呆了几秒钟,他又拿起电话:“前台吗?找一下你们的值班经理Tony。Tony,我几个小时以后飞北京,我想知道关于昨天失窃案的最新进展,对,我再和你说一次,公安介入调查是公安的事情,报警是你们酒店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我目前需要知道你们酒店对失窃案的说法和态度是什么?不,这是你的态度,你的态度能代表你们酒店高层的态度吗?好,我知道了!”整个通话过程紧凑到毫无间奏。
上午十点的酒店大堂,似乎与昨天没有任何区别,水晶吊灯、艺术木雕、欧式沙发、错落的绿植及鲜花,一切井然有序。他走向前台,助手Sunny正在帮他办理退房手续,他走到Sunny旁边说:“帮我安排一下明天的午餐,然后通知我妈妈明天中午我会和她一起吃饭,顺便告诉她吃饭的时间和地点,另外今晚给我在W留一间房,后天下午我飞杭州,帮我定好机票还有S的房间,别的事情还有吗?”Sunny摇了摇头,将大理石台面上一个信封推向了他:“这是您要的东西,半小时后在北山派出所,会有和酒店的调解会,老李师傅在门口等您,十二点左右我们一起直接去机场。”“好!”
北山派出所不大,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满满一墙的监视器,旁边的一面强挂着各种各样的锦旗。往左边是一个会议室模样的房间,门口写着“和解室”的字样。门对面的墙上写着硕大的“公平、公正、公开”,屋里有一个长方形会议桌,对面坐着三个穿酒店制服的人,他抬眼看了一下,分别是酒店大堂值班经理Tony、酒店安保经理刘林和一个酒店保安。他进门的时候,那个保安正给屋里的每个人倒茶,除了酒店的人之外还有一个派出所民警,惯有的中年臃肿的样子,没戴警帽,警号968。
没等他坐下,就听见民警说:“你!身份证带了吗?”他抬头看了一眼,民警的鼻孔正对着他的方向望过来。“我没有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怎么可能没有?那你有什么?”他再次看了看民警的鼻孔,感觉到空气里的一丝不和谐,然后淡淡地说:“如果需要,我有护照”“不是中国人吗?”民警968边说边坐下来,手里拿着他刚刚递过去的护照,一边看护照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唐小峰,二十六岁,中国籍……说吧,说说今天凌晨酒店大堂的打砸事件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