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家,父母已经对这个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任由他如此自闭下去,只是暗自着急。他依旧如往日那般,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足不出户,不与外界接触。
最后父母终于说服他,让他前去北京寻找儿时玩伴,去外面闯闯,或许这样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只能应允,因为明白这样的自己给家人带来和种种不便。再次打点行李,出发。不愿意让父母相送,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而离别那种感伤亦是让人无法承受。
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北京西站,朋友并没有如约来接他。打电话过去,又让他换车到秦皇岛。心里有隐隐担忧,但出于对儿时玩伴的信任,依旧前往。
坐在疾速行驶的长途大巴上,窗外的白杨随风摆动,午后的阳光有些猛烈。他昏昏欲睡,却强迫自己不能入睡。人一旦独自出行,只能靠自己。旅途中充满种种未知的危险,唯有让自己保持高度警惕,才能避免祸事的发生。
但一切终究还是发生了。生活中会上演各种戏码,无法预测,只能顺应它的轨迹前行。他被儿时玩伴骗入传销组织,失去自由,前途莫测。
他说,我曾经试图去相信别人,但奈何总是在现实现前败下阵来。我并不怨恨,只是再次陷入到一种失望当中,对人性的失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依然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卖朋友。这个社会何其现实,何其悲哀。
他失去自由,每天被迫参加种种活动,无法与家人获得联系。早些年父母早就讲述过传销的种种可怕之处,被人暗害至死,抛尸灭迹也是常有的事。拿刀抵在脖子上让其向家人要钱,一旦未果就招来一顿毒打。残酷而又黑暗,是一个微小的人间。
他猜想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这个临近大海天色终日灰暗的城市。客死他乡,是个令人绝望的词组。
他不惧怕死亡,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因为身上牵绊着过多感情,那些感情像是缕缕丝线,紧紧捆绑着他,令他喘不过气,却始终无法割舍。
他知道以陈怡的聪慧,必然已经猜到他遭遇不测。他不能让她担心,让父母担心。于是陷入到焦虑之中,即便见到一直渴望的大海,也提不起精神。
他最终凭借自己的能力逃脱,买好火车票,连夜离开。本想打电话给家人,却害怕他们会过于担忧,只好作罢。
火车呼啸着在夜间行驶,车轮与轨道发生撞击的声响。夜间的火车,大多数人都已经闭上眼睛入睡。他毫无困意,头靠窗打量着这个人间。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让人心安的同时亦倍感心酸。家是指引浪子回归的方向,但终究只是个深不可测的牢笼。感情是走向自我的最大牵绊。因为不舍,因为不忍,我们逐渐与最初的自己道了再见,如此义无所顾。
他说,我如此迷恋火车,喜欢在火车上的漂泊感,也许生命本身就是如此,总是在飞速行驶,却总是没有终点可供停留。生命的意义何在?我们不过是这个人间的过客,却因为一个情字而倍受牵累。不明白追逐的意义所在,因此宁愿止步不前。长久在原地驻足,回望来时的路,亦是一片荒凉。
我始终在怀疑,怀疑世间的一切。这种怀疑让人愈加清醒,看清一切欲望与世间真相,却因无力承担而陷入精神的沼泽。如同绝症患者,在失去一切信念与支撑后,只能等待死亡的到来。死亡会带来终结,但并不会解脱。
世间若有轮回之说,那人该是多么悲哀又无能为力的物种。自认为站在大自然的顶峰,却依旧做着欲望的囚奴。
他在这漫长的旅途之中,感到无尽的绝望与失意。仿佛被沉溺于海水之中,眼看自己沉堕黑暗之中却又无能为力。感觉有点冷,又疲于打开行李去找件衣服御寒,只好将窗帘拉在身上,妄图以此获得温暖。又冷又饿,只能强迫自己入睡。不经意间,眼泪却已经奔涌而出。
到站时已是第二天凌晨,天色未明,却已经有过多的人开始一天的奔波。人总是如此忙碌,像陀螺一般飞速旋转,却忘记自己的目标与方向,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本能支撑疲惫麻木的身躯。他只觉得自己心灰意懒,仿佛是独自在影院观看一场哑剧的唯一观众。坐在路边点了支烟,尽可能地拥抱住自己。
他说。我是多么希望这个时刻,能有个人站在面前静默陪伴着我。能让我在其面前,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他在求生无望的境况,再次想起陈怡。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此深厚,渗透彼此生命的每一个细胞组织,无从割舍。内心深处,他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心,只想她过得好。愿意为此而付出努力,只是可惜有些事他始终做不到,陈怡却一直纠缠在此,最后只能两败俱伤。
他见到陈怡。她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甚至想要拿掉肚子里孩子,去寻找他。她毫不掩饰地对他说着她的担忧。许诺也在他踏上火车的夜晚而整夜失眠。她总是如此,习惯将一切感情表现出来,从来不会含蓄有所保留。但这一切并不被他所接受,他能明白他人对自己的关心与付出,能体谅别人的苦心。但因为天性使然,从不会对此而说些什么,他只是将这一切深埋内心,有朝一日一一回报。
她这种直接点明一切的习惯,让他备受苦恼。他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一幅怎样的表情与姿势去感恩这些,他做不到世人的虚伪与做作。他是习惯沉默的人,将一切看在眼里从来不会说出,记得别人一点一滴的好,但也记得每一点不好。她却始终意识不到这些,并变本加厉,妄想用情感的力量来鞭策他。她依旧无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孤注一掷地相信自己。
他说,我开始觉得恐慌。过多情感牵绊着我的步伐,我注定无法做自己,无法说服他人,只能一再惩罚自己。我看到那么多人对我的关心,却因此而感到绝望。我无法简单做自己,这是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背负一生的宿命。
他沉默着听她的诉说,并没有打断她。只是他内心已倍感厌烦,只想睡上一觉,让自己得到休息。而不是点头哈腰,因为别人馈赠般的感情而做出倍感荣幸的做作举动。
他最终还是开口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我现在很累,只想休息。不想再听你说这些,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但不想因为这种关心而逐渐失去自我。你可以控诉我的自私冷漠,但我并不关心。
人与人之间,永远都存在着无法跨越的沟壑,无法弥补。永远都不会有个人,能够读懂你的某个眼神,透过你的表情看出你有心事而细心陪伴你。过多的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关心别人。犹如不停地给一个即将渴死的人塞面包,却还要求得到感恩。全然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好心给别人带来何种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