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夕不知道昨天的那座断桥是否已经修好,因为他们没有沿那条路走。她恍惚间觉得昨天的一切都像是一出规划好的戏剧一般。有开端有发展有无数的巧合,呵,无数的巧合叠在一起,概率只能相乘而不是相加,那样小的概率,真是叫人忍不住想去买彩票呢。
车上广播开着,播放着不知名的轻音乐。张夕夕知道是班得瑞的曲子,但是想不起来名字。生活平反而琐碎,那些始终离我们太过于遥远。
“下面播放一则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歌手XX、演员XXX等数十位艺人因涉险聚众吸毒被抓。昨晚陵城市警方接到群众举报,XX度假村有人聚众吸食毒品。4辆依维柯警车抵达度假村门外,20位警员突击检查了度假村的休闲会所包厢。现场发现******数粒、少量大麻、****以及***,还有新型毒品‘开心水’。警方到场时,他们正在包厢内吸食毒品。一名男子尿检呈阳性。警方当场带走了包厢内所有人员。整个行动不到10分钟。据悉,昨晚行动并非警方临检,当时警车开至度假村,直接奔向娱乐会所。有消息称向警方提供线报的‘线人’是娱乐圈人士。但警方以‘保护线人’为由拒绝透露线人身份……”
张夕夕盯着窗外,她想起了蒙萌向她念叨的台词,两岸风景后退,如青春,如时间。
“你不用提醒我你施加的恩惠,我答应给你的东西自然会给你的。”
颜森扫了她一眼,换上了一张CD,悠扬而漫长的前奏,用的是琴箫合奏。隔了大约有20秒钟,才有低低的男音响起——
青石街道向晚
乌篷船亲吻着河畔
日暮醉斜阳
掬一捧若水三千
醺醺然如花容颜
凭手中一纸地图
寻梦里失落的故土
因为风的缘故
吹散了旧时的人物
听听那冷雨中,有风鸣廊
一水之湄,独立苍茫
记忆同相思一般长
月娘照眠床
夜未央
三更有梦书作枕
雨打梧桐,染红纱灯
看一出古老的话本
烛影摇红的泪痕
残留着谁的体温
野渡舟头,孤灯如豆
离人心上秋成愁
霜浸月弯钩
回顾忍看身后
浮光虚度空白首
“歌写的不错。”前面是红灯,他停下车,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方向盘,也许是在打拍子。张夕夕并没有仔细看,她瞥了一眼他,并不惊讶他是如何知道她连署名权都一并卖掉的歌是她写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并不足以称之为秘密,有两个人知道的就不是秘密了。
真正的秘密是死亡,如烟花一般绽放,而后回归于岑寂。
她无所谓的靠在车椅上,冷笑道:“这就叫不错?难怪满大街音像店里头播放着的都是毫无内容口水歌。就是有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板偏好这种垃圾,所以搞得现在只要一听歌都觉得像是在欺负自己的耳朵。”
颜森微微地笑,红灯很快就走到了个位数,前面的车子开始行动,他突然开口:“小丫头,不要这样冲。按照市场经济规律,真正绝对市场导向的选择权永远都在消费者手里。”
张夕夕不甘示弱:“但是如果餐桌上只有看上去很美的快餐时,那么即使想吃煲汤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要怪就怪为什么大多数人都吃快餐吃的津津有味吧。”颜森做了个手势,示意不想就这个话题缠下去。张夕夕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想她是疯了,居然跟他说这种事。她不愿意去想,这是不是算没话找话说。
车厢里头很快恢复了沉默,对于两个没有实质意义上交集的人而言,沉默是一件自然而言的事。张夕夕按照苏芩的要求,每隔半个小时给她一通电话报平安。虽然嘴上一直在抱怨苏芩麻烦,心里头却充斥着浓浓的温暖。在冷气开的过足的车厢里头,也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烧,像喷薄的小太阳。
“其实你撒娇的时候很像她。”
张夕夕挂了电话,正盯着手机发呆,闻言愕然地抬起了头,瞪圆了眼睛。
颜森倒是笑了,眉眼极致的舒展:“惊讶的样子也很像。”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两岸是大片的农田,尚未结穗的稻子青涩涩的,远远看过去类似于成长中的麦田。等到了成熟的时候,那么,该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了吧。她突然间想到了《小王子》中的那只狐狸。小王子驯养了狐狸,可是小王子还是离开了狐狸。对于像狐狸这样的人来说,生命中其实也已经不是很介意,一定要把什么攥在手里了吧。
“那你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吧……”小王子说。
“不。”狐狸说,“我还有麦田的颜色。”
佛曰:放下了,就拥有了。
至少她还有麦田的颜色。
她突然用手捂住了眼睛,隔了半晌才松开手。多么美好的感觉啊!原来只要你曾经被驯养,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你跟苏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张夕夕苦笑着摇摇头:“你可真够绝的,连苏芩的DNA样本也弄来比照。是的,我们是在做心理辅导时认识的。那时我有应激性心理障碍。”
“其实很多地方都非常像。”过收费站了,前面排着好几辆车,他微微眯起眼睛,突兀地又转回了前面的话题,转头看她,“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劝说自己,不要再查下去了,她就是爱爱。老天爷可怜你,又将她送回到你面前了。这一次,你不能再将她吓跑。”
收费亭投下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张夕夕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是悲还是喜,他的唇角微微的有上扬的弧度,大约是想要笑吧。
“对不起。”
“不是你的过错,是我跟她之间的问题,倒是麻烦你了,张小姐。”
她闻言笑了笑,低垂下了眼睑。
车子进入J市不久就到了一家规模中等的银行门口。张夕夕办完了手续,跟在工作人员后面到保险柜面前,取了一个大约电脑包大小的小箱子,递到颜森手里:“在这里打开还是到车上再说?”
颜森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抓着箱子把手久久都无法将它提起来,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看不出来代表着具体的情绪。张夕夕的眼中闪过讶异,而后是淡淡的释然。她拍了拍箱子,轻声道:“我们先到车上去吧。”
他一直死死地攥住箱子,张夕夕想要帮忙,他拒绝了。从银行到地下停车场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张夕夕忍了很久,终于压抑住冲动,没有告诉颜森,这段路,他一直同手同脚。
“打车吧,或者找代驾。”张夕夕坚持,“我觉得这样的情况下开车,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是致命的危险。”
而他终于平静了下来,起码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儿波澜。
“没关系。谢谢你保管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麻烦你了,张小姐。”
张夕夕心想她应该微笑的,微笑着说“没关系”是最礼貌的作法啊。可是她笑不出来,她只能坐在副驾驶座上尽量不回头。驾驶座的椅子已经放下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抱在怀里的箱子平放在这张昂贵的沙发床上。笨手笨脚地拨弄着滚动式密码锁的滚轴,他没有问张夕夕密码,似乎胸有成竹。果然,只几下,锁扣“啪”的一声,箱子打开了。张夕夕始终没有回头,她甚至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她就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深情凝视着箱子里的一切的男人。
真正的难受原来真的会让人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那种感觉,像是一刀一刀把身上的肉片下来。张夕夕死死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流下一滴眼泪。
汽车的后视镜可以清晰地显现出男人的一举一动。他颤抖着摸着箱子里所有的东西,一遍又一遍。那些熟悉的东西,那些记载了他们之间一点一滴的东西,他送给她16岁的生日礼物,亲手绘制的炭笔瓷板画。他为她拍到的夜明珠,为她夜惊时不会因为突然陷入黑暗而害怕。他亲手采集串制的相思子,他一步一叩首求来的长生符。他取下自己的骨细胞培养制成的骨戒,上面她的头发碳化而成的钻石还在熠熠生辉。即使有一天他的肉身腐烂,那么以戒指为证,他对她的爱永不磨灭。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他的颧骨略高,眼泪沿着颧弓向下,湿润了耳轮。他微微垂着头,眼泪盈盈欲坠,最后终于滴落下来,在浅蓝色的绒布里子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蓝莲花。他紧紧抿住嘴,头靠在车门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他的手死死抓着白瓷板的少女画像,因为用力太大,并不锋利的边缘竟然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肉里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悄无声息地滴落下去,晕染出一朵朵鲜艳的火百合。
她靠着椅背,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树,是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不是法国梧桐,而是学名悬铃木,掌状叶裂缺如花于彼朝阳的疏桐。
我心中的参天大树,有着高大挺拔的身姿,盘卧如虬龙的根系,柔软阔达的叶脉,淡紫而芬芳馥郁的花簇,凤凰以之为栖之地,琴师以之为琴中之圣,热恋之中“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情到深处“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倘若夜夜思君不见君,独自守着窗儿,唯见“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如逢失意之时则“一声梧叶一声秋”,如若终有离别之时“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也可“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她的手神经质的颤抖着,为了不让身体抖动的过于厉害,她死死攥着自己包上挂着的“海宝”挂件,那是栾曦去世博会游玩以后带回来送给她的纪念品。不规则的硬质的挂件深深嵌入她手掌之中,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知道最好的方式是她离开,因为他需要一个独自发泄的空间,唯有摧毁他眼前的一切才能些微地减轻他此刻的痛苦。只是车子锁上了,她没有勇气靠近驾驶座,只能尽量远的蜷缩在角落里,假装她不存在。她的眼睛睁得过于大,眼睛周围的肌肉渐渐酸痛起来,泪腺不自觉地分泌着液体,她告诉自己,那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没有哭。
哭的人是颜森。
他双手用力地抱着瓷板的画像,头靠在上面,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恸哭。她从未见过任何人在她面前如此悲恸,仿佛天崩地裂了一般,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世界之灰,玫瑰花燃成了灰烬,那种扑面而来的死气,即使她盯着绿意盎然的参天大树,依然让她窒息。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完全失去了平日里清冷自制,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独断自傲。她没有办法想象,那样暴戾残酷的他,竟然会在她面前完全的瓦解坍塌。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赤红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地用后脑勺撞着车窗玻璃。
不要看,不要看,她告诫着自己。他是魔鬼,他是撒旦,他是伊甸园里迷惑着夏娃背叛上帝的毒蛇;他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眼睛有眼皮,眼开花明,眼闭花寂。可是耳朵不行,那闷闷的重重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递到她的大脑中。她抓着“海宝”的手越发的用力,她用左脚死死踩住她的右脚,阻止自己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
没有用的,一切都没有用。
他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你。
他所需要的,永远都只是那个人。
那个他在极度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用沙哑而扭曲的声音,深情呼唤着的人。
原来真的有一种爱情,拥有你,就拥有了全世界;失去你,就失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