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这年怪,人们一下心血来潮,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似乎共产主义社会已经来到,似乎各行各业的卫星已经升天,似乎国家已经“大跃进”升了天堂。所以,在早已提出的“以粮为纲”“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同时,又新提出了“以钢为纲”。
后面大家看到的只是这股时代滚滚洪流中的一幅小小的缩影。
错采 错炼
“大跃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超英赶美”。超英国的主要标志是钢铁的年产量。这年英国的钢产量两千多万吨,而我们只几百万吨,因此,必须全民动员,大炼钢铁。永红县全县三千六百多平方公里面积,几十个高级农业合作社,八月份一下合并为“辽远”“星火”“跃进”“农场”四个大人民公社。县里只六万多人,除“辽远”和“农场”公社人口较少外,其余两社人口均过三万。
各行各业思想革命化,组织军事化,亦工亦农亦是兵,行动战斗化,“召之则来,来则能战,战则能胜”。
大炼钢铁一声令下,人人雷厉风行。哪里去炼,先从各家各户各街各巷开始。于是人们把自家多余的金属物品砸碎送交国家。民兵、党团员、积极分子带头将这里许多寺庙铸造精美的古代铁旗杆、铁狮子,精忠庙大门前跪着的秦桧夫妇的铁像统统砸碎扔进了土高炉。这场大清理没用十天,地方上的多余金属几乎一扫而光。这点家底即便是抖净,与我们“超英”的伟大目标比只是杯水车薪,沧海一粟。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周围各县纷纷组建起了“钢铁师”,开赴大山深处大干快上,快马加鞭,大干快干加巧干,千方百计为钢铁这颗“卫星”早日升天而拼。
永红县人少,只能建起两千三百多人的炼钢团,上了中卫县境内的照壁山。
十月十四日,县团委干部东耳带队参加自治区团委召开的全区第一次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回来即接到通知:晚十二点报到,凌晨带领八百农民工去中卫增援。东耳哪能怠慢,高兴极了。“反右”斗争中他被划为“中右分子”,受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自己觉得这是火线立功的好机会。他马不停蹄作好准备,准时与队伍一起出发。民工们人人背铁锹、衣被、草垫和七天干粮,足有六七十斤。东耳背的也不轻,除生活用品外还带着刻蜡纸用的钢板等文具。县城距青铜峡大坝火车站七八十里,一路步行了十几个小时,到晚上十二点离火车站还远,路上不断有人掉队,东耳得跑前跑后照看。他鼓励大家要有“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英雄气魄,勇往直前。有的民工实在困得不行了,倒在地上睡着,东耳就把他强行拉起。直到次日两点多才到达火车站。大坝车站位于贺兰山余脉东南,十月中旬,这里深夜气温接近零度。民工们早就穿上了可以御寒的棉衣。东耳仍是秋装,天气虽冷可心里挺热,来回不停地在铁道边奔跑。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不料刚到一天,团部接到自治区总指挥部一道命令说中卫铁矿石品质不好,要求钢铁团立即奔赴贺兰山大磴沟。
军令如山,永红县钢铁团尊命挥师北上。平罗县境内的西大滩火车站距山上大磴沟整一百华里,下火车连夜步行按时进入火线。
团指挥员是县委书记韩景杉。上山当晚就遇到一场暴雨,山洪卷走不少物品。清晨天气冷得很,韩书记仍穿着单裤,他讲只要有一人没换上棉衣,他就只能这样穿。他叫来东耳:“小伙子,发挥你的专长,到宣传组干,给我们办份小报吧!”他递过一页纸:“你看到了吗?”
东耳知道韩书记一九四○年参加回民支队前当过小学老师,字写得很好,一九五七年春还给他题写了“少儿工作通讯”。看到纸上流利地写着“钢花”二字激动地说:“太好了,我一定把小报办好!”
战斗打响。满山遍野四处点火,处处冒烟。最迷人的还是夜晚,大地上分布着炼铁炉、炼焦炉的火光和满天的星辰混融一体,人们真像乘飞船升入太空遨游一般。东耳自叹:“唉!就是没摄影机,能拍部电影多好,太像硝烟滚滚的战场了!”
响亮的歌声在各个山沟彻夜响起,革命歌曲响彻山谷,如:“五月的鲜花红呀么红似火呀,红呀么红似火,工人的斗志火呀么火样红呀,火样红,工人做了工人做了主人翁呀,中国的革命成呀么成了功呀,革命成了功!”
也有民间流行的情歌,如:“货郎子哥呀货郎子哥,担上个担个来卖货,不走那大街走小巷,单把那妹个来看过。……唉吆唉吆唉嗨吆,明年我要娶老婆。”
火线的清晨又是另番景色。灰白色的雾气沿因生锈而变为褐红色的山腰来去飘荡,似女人的轻柔纱巾随风飞舞。真是人类的杰作,人造仙景!
为小报《 钢花 》刻了通宵蜡纸的东耳出了地窝子,迎着太阳伸展了双臂:“大有用武之地!”
错挖 错耕
韩书记找来宣传组宋组长:“过两天自治区总指挥部领导带秦腔剧团来慰问演出,工地上得布置些红旗,上山急没带,让东耳下山去办。”
宋组长:“东耳和我同一天毕业,同一天分配工作,同一天入党,同一天调进县委,怕请不动……”
“行了,行了!那么多的同一天。只允许他四天回来。”
东耳回县办置旗帜时,县团委留守机关的只有一人。队长大田带青年突击队去了北城门外虫神庙附近搞深翻地。东耳去一看,好家伙,庙后大片的花草树木全不见了,地面变成一米多的深坑,突击队员还在继续挖。东耳见小伙子个个汗流浃背,喘着大气,二话没说跳下坑去,接过把铁锹:“我也为深翻地出把力吧!这里也是火线。”
“有钢铁战士东耳干,一人顶几个,大家休息!”突击队长大田率先放下锹。
东耳问:“那边果树正是盛果期怎么被挖了?”
“要它干啥?以粮为纲嘛。”
“是不是挖得太深了些?”东耳问,他也住了手。
“‘八字宪法’中讲要高产就深深翻地。”
“这么做估计能打多少粮食?”
“放卫星呗!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每亩最少过万斤吧。”
“可能吗?”
一个人称“八哥”的小青年低声道:“怪不得你是个‘老右’,还事事怀疑……”又放大了声:“告诉你吧,河南每亩几千斤,湖北几万斤,昨天县上请来同心县喊叫水的高产状元在大会上介绍他们每亩也过了万斤!我们的水浇地还比不过喊叫水的干旱地?”
有人插言:“《人民画报》刊登的照片,田里长的粮食上能坐人!”
“除了深翻还要密植,明年我们青年试验田里种的小麦恐怕连老鼠也钻不进去!”
“算了,算了,别尽讲家里战天斗地的事了,听听东耳说说山上炼了多少钢。”
“才从南山转移到北山,出炉还不多,不过山里也同样干劲冲天。”
“那就说说钢铁勇士们的生活咋样,我们这里的大食堂是放开肚皮吃,吃完还往家里拿。”
“一样,山上也很好,三五天吃顿肉,有些人把吃不光的白面馒头用布袋装着挂在地窝子里。”
错整 错抓
除去来回路程,东耳只能在县上待两天。昨天见到农业战线热火朝天、战天斗地的动人情景,今天又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县委大院正在进行激烈的“反右派”补课。县委机关四十三人,已经定了十二个“右派分子”,今天晚上又在批斗广播站长杨善仁。领导小组得知东耳回来,通知他到会。杨站长解放前曾在伪军电台干过,技术不错,只是脾气坏,熟人称他“老狗”。他曾经将一位县常委在广场树后撒尿的事捅上广播。批斗中他的徒弟几次对他拳打脚踢,立场相当坚定。当晚杨站长喝下大量硝酸自杀了。
社会上革命群众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这么好的日子,有些人还敢与人民公社作对,偷吃玉米瓜菜,破坏渠道公路,对公社干部恨之入骨,有的甚至敢于辱骂。因而在全县开展了“反坏人坏事运动”,已经抓了几百人,看守所关不下,关神庙、刘公祠也押满了人。
错张 错贴
与火热的大炼钢铁战线不太和谐的是一些生活小事。
中午时,采购员吉生生在张贴栏的芦席上贴了张“羊尾巴哪里去了”的大字报,说昨天才从山下拉来十几只羊的大尾巴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为了弄个明白,午饭时他去了指挥部的食堂,虽没发现羊尾巴,却看见干部们的饭全是白米,不像连队食堂还掺些黄米,心中不平,当即脱口说道:“这叫什么同甘共苦?”
政工组张组长吼道:“再说一遍!”把饭碗狠狠往下一砸:“全都是大米又怎么样?注意点吧!”
吉生生也太管闲事了。两天后他进了广播室,这时没到播音时间,他想听新闻,动手拧了几下收音机,见没声音就走了。晚上八点,播音时间到了,播音员刘秀英开收音机后,外面高音喇叭不响,就去对面的张组长那儿报告,说吉生生把收音机拧坏了,咋也不响了。
政工组张组长笑了:“好,叫这小子到石炭井去挖挖煤,和挖煤的同甘共苦去吧!”
吉生生下井挖煤后,张组长领上刘秀英抱着收音机,又喊上东耳,让他背上支步枪一块到几里外的总指挥部请虾仁修理。出了工地的山嘴嘴,张组长叮嘱:“小心点,去年这个地方的土匪打死过一个放羊的蒙古姑娘。”快到指挥部时他接过了步枪,“子弹没上膛吧?别在指挥部走了火!”
总指挥部的师傅没费事,只拍了拍收音机外壳,打开顶盖看了看:“没事,好好的。”
张组长三人很惊讶。张组长说:“请师傅让它响响,我们听听。”
师傅仍不动声色:“用不着,回去吧。”
出来张组长说:“回去可千万不能说没坏,只能说花好大劲才修好。”
东耳:“那吉生生该回来了吧?”
“别忙,让他锻炼锻炼也好嘛。”
张组长分管的范围之内的战地扫盲开展得不怎么样,张组长对干这件事的教育科来的扫盲专干倪文不太满意,平日常零敲碎打地责备几句。他是不多出地窝子的,今天买了瓶桃子罐头请武装部王科长一块喝酒。一瓶酒眼看快喝干了,张组长立起身子:“我得出去遛遛,这罐头可能质量不行,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在一处小沟岔解手时,他看见面前的岩石上贴着寻物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风箱”。系好裤带后顺羊肠小路一查看,嘿!尽乱张贴。他找来倪文指着眼睛臭骂一通。
错炸 错报
县委文卫部曹副部长是个老八路,唐山人,枪打得好,也特别勇敢,上山来担任爆破组长。几个月前在县剧团领导整风时,与两个女演员发生了性关系,受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他为提前恢复党籍,干得很认真负责。领导层中曹副队长是最可爱的人,他有意无意中会给人创造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乐趣。在中卫照壁山开矿石,点着火捻后众人让他迅速抛远点,他不仅不理反而回过头面对爆破点站定逞英雄,怎知炮响后,一块片石头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飞来削掉他膝盖后一片肉,引起一片惊叫。
这回在贺兰山放炮,他八面防范自身,并让一百多米外的供销社来的秦善存把身边民工做饭的一口大锅搬走。这位老兄笑笑:“真亏了别人叫他曹瞎子,今天能看这么清,在这头还能看见这是个锅?笑话。”他只把锅底朝天翻了个过。“轰!”炸药起爆后拳头大小的一块石头高空落下,准准地将锅砸了个粉碎,把秦善存惊得大张嘴。
友邻永红县的领导好大喜功,常常把成绩加重分量,炼出的全是结铁,他们却上报为优质产品,数量也尽量加码,遇到问题则设法隐瞒。
这天,夜里十一点,团指挥部电话响,韩书记接起来问:“什么,什么,再说一遍,声音大些!啥时发生的?噢,那为什么过了十几个小时才往回送?到了,到了,车马上开过去。”书记放下了电话,脸色很不好。
对面床上睡着的孙副书记坐了起来:“怎么半夜来电话,准没好事。哪里的?啥事?”
“永红县武装部一个干部中午进大地炉查看,进风口塌了被闷在里面,他们工地没汽车,让我们去车把尸体送下山。唉!还怕这影响斗志!真是!”
深度谎报已成风气。整个贺兰山统计的炼成几万甚至几十万吨的铁,全部是废品。
错闹 错闯
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地主在青铜峡水库劳动改造,妻子在贺兰山炼钢。他惦记自己的女人,自忖:“她受得了那个苦吗?不成,豁出老命我也要亲眼去看看。”
半夜,他跑了。路远,白天躲在野滩里,晚间再跑。三天三夜上到了山上,躲在暗处观察女人的住处,深更半夜学猫叫。也许空气能传递信息。奇怪,妻子听声音分辨出一定是丈夫来了,便悄悄溜出,两人抱头痛哭。妻子说:“你活着就好!……”
地主说:“想死我了,快想疯了,有一阵真不想活,几次想从水坝上跳下去,可一想起了你就不愿死了……”
妻子手伸进丈夫的胸膛抚摸:“还结实着呢。”
“吃得好着呢,你这里呢?”
“也好。”
妻子拉上丈夫钻进土崖子下的破洞包里:“亲热亲热嘛!”
“离住的人太近,人家能听见动静的。”
“管他呢,死都不怕。”……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发现他俩。没人言语,一个个出来爬在了洞上面。
“这么多人小心压塌了!”一个年岁大些的汉子提醒着。
“管球他,地主分子,压死活该!这个臭婊子还有这个心劲!”中年妇女还故意往洞顶狠狠砸了几拳头。
破土洞怎能经得住这几个人的重量,一下塌了!地主夫妇就这样活活埋在了荒山的黄土里了。
贺兰山野生动物不少,天天有岩羊在远些的羊肠小道上盘旋或嬉戏,胆大的还到大地炉上观火。民兵中有人有枪弹,也有杀牲的想法。何二旦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对人讲野羊肉比家羊香得多,不信,就请众人尝一尝。果然,不几天他连续射杀了四只。从此,白天见不到岩羊的影子,只是深夜听到它们凄惨的叫声。岩羊是有灵性的,不光是会嚎吧,它也许会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
五更时分,“五四”班的住处轰动了起来,睡梦中的十几个青年被惊醒,哭爹喊娘一阵惨叫,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大伙一个一个跑出地窝到相邻班的住处,灯下一照,天哪!个个比鬼还难看,不是鼻青眼歪,就是龇牙咧嘴。何二旦的右嘴角破了一寸长的口子,鲜血直流。连长派住在这里的那个中年汉子胆壮,打着手电,提着钢钎返回住处。地窝子顶上开了个大洞,他明白了,原来是只个头很大的岩羊从顶上掉了进来,横冲直撞,这阵它已登上对面的山顶正在高叫,那声音很像是对人类行为的嘲笑!
不知是何原因,总指挥部下令:各炼钢师团必须在春节前收兵回营,炼出的钢铁原地封存。
这场闹剧总算结束了。它不仅浪费了大量的财富,也浪费了人们可贵的情感。欲速则不达,教训深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