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先生从京城调到新成立的宁夏大学只短短几个月。搬家不是件容易事,许多资料用起来得翻箱倒柜。今晚他正在灯光下找一份明天授课必需的期刊。从上海支援宁夏来的邻居贺教授进来想约他出去转转,换换脑子,再观赏观赏中秋佳节的月亮。贺教授有些近视,直到到了俞老先生身边,才看清他在干啥。他晓得这样的事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于是随便坐在了椅子上。一会他瞅见茶几上有张六寸大小的照片,拿起细细看看:“是你吗?这么有气魄,全身白色西装,系领带,头戴草盔,完全是一副南洋华侨的模样。听说你过去在延安干革命,咋能是这种装扮?”
“是啊!那是一九四八年秋请假回家看望父母路经包头时的留影。整整十年了,那也是中秋节期间。”
贺教授见俞教授忙没再打扰就走了。
俞教授年逾花甲,已干了好一阵,感到有些累,坐在窗前凝视天空圆月,不由一些往事涌上心头……
一九四八年秋,辽沈战役打响,国民党在东北的近百万军队已被林彪率领的东北野战军围困,大部被歼灭,蒋家王朝开始摇摇欲坠。正在这时,老家捎信来说父亲病重要他赶快回去探望。
俞教授原在北京大学上学,一九三七年和爱人杨秀清女士从北京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已经是十多年的老革命。他俩俄文好,工作出色,组织上批准他回乡探亲。这时正值“三边”地区彭德怀的部队与马鸿逵的军队在激战,加之路途荒凉,只能绕道包头沿河套南行。绥远省主席董其武已经与南京反动政府分庭抗礼,这里倒无战事,他顺利到家。第七天准备返回延安时被马鸿逵的便衣特务抓获押到省府银川。
俞教授本名俞成,另名俞好东。他家很富裕,除种田、经商还开邮政代办所。哥哥好善乐施,在地方上名声颇佳。俞成被捕后,马鸿逵的爪牙传出信息,只要舍得破点财和俞成在报上登个脱离共产党的申明即可马上放人。他哥花费大量资财四处通融,俞成也归心似箭。因此也就在《 国民日报 》上刊登了脱党申明。这样,他被释放回家,当夜即走上归途回到了延安。
俞成到家了,爱人十分高兴:“这么快!没遇到麻烦吧?”
“算是顺利吧!”
“老人病怎样了?”
“嗨!真神了,在家待了七天,老人家一天一个样,第六天就下地了。全家各事都好,别处在打仗,老家那里很平静。我哥能和人,和邻居处得相当不错。明天我就去工作。”
“是呀!看你没一点劳累样,早去多干事。”
俞成从事的外事工作中主要任务是翻译我党与苏联的交往文书和函件。一清早就去见了叶组长,叶组长拍着他的肩膀:“知道你性急。应该多休息几天。肚子受罪了吧?走,这阵来碗热乎乎的羊杂碎才美呢,我请客。”
“别说,这里的羊杂碎还真香。”
快到集市,俞成问:“我走后压下了不少事吧?”
“可不是,这里太缺会俄文的人才了!”
“那我得先抓紧把工作干完,羊杂碎嘛,以后我请你吃。”
一九四九年元月,北平解放。十一国庆节当天中央人民政府及政务院的各机构相继成立。俞成和妻子杨秀清自然是外交部工作人员。一九五○年冬,随毛主席访问苏联,他是司局级访问团的成员。以后的日子里,工作既平淡也正常,忙忙碌碌、兢兢业业是夫妇俩的主旋律。业余时间,二人合作翻译了《 一帆风顺 》等多篇苏联文学作品。
一九五四年是“第一个五年”经济建设,各项事业欣欣向荣,人民安居乐业。也就在这年,全国性的审干工作展开。
一天北京来的两位工作人员到灵武县城中心学校调查俞成同志的历史,这个学校年龄同俞成相仿的李永华老师与俞成是同学,来人按照俞成提供的证明人找到了他,他介绍:“那可是个人才,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品德也好,年轻时没啥过失可言,听说参加革命后干得也很出色……”然后抓了抓腮,“只是一九四八年被马鸿逵抓住在《 国民日报 》上登了个‘脱党申明’,放出来就马上回了延安。这大概不会是问题吧?”
北京来人很吃惊:“再详细点,请继续谈。”
李老师目瞪口呆:“难道上面不知道?”他把上面自己所谈的按来人要求写了证明材料。
调查人员出了校门,李永华老师仍呆立原地,他狠吐一口:“呸!看我这臭嘴,人家就没问你《 国民日报 》的事……”
北京来的两位对俞成有这段经历深感惋惜,心情沉重。其中一人笑笑:“本来没了解探亲的事,没料到那位老先生节外生枝捅了出来。唉!”下一步准备到县政府查敌伪时期的《 国民日报 》。在街头,见一摊贩正在卖油炸蚕豆,过去称了半斤。摊主拿出张旧报纸准备包蚕豆,二人一见是《 国民日报 》,忙接过一翻,就这么巧,这张旧了的纸上竟然就有俞成的脱党申明。其中另一位无奈地摇摇头:“俞成同志倒霉呀!”
清晨,俞成和往常一样准时上班,同在一个屋里工作的老王和小梅平常见面总要和他寒暄几句,今日都闭口无言,一个在看报,一个在伏案写着什么,气氛有些异样。一阵刘秘书进来喊走了俞成。
中午俞成回到家,爱人秀清板着脸说:“登报的事十几年了,我们都忘了。原来不以为这是问题,可好,现在人家翻腾出来,定性为自首变节行为。”
“你都知道了?”
“组织上也和我谈了,那就等着看吧!”
“过去在延安‘肃反’,康生就差点把我们打成混入革命阵营的‘反革命’,今天不会是他又来找麻烦吧?”
“怎么说呢?国民党明明知道是延安来的,明摆着的共产党,用得着你自首吗?你说不是人家还笑你是傻瓜。有的人就是希望我们不承认被杀了才痛快,才合乎他们的逻辑。再说吧,如果脱党还回来干啥?还不是对党一片赤丹忠心吗?”
“没法子,如今‘左’的倾向又抬起头来,听天由命吧!”
“叛徒”,多么可怕的称谓,当然是被清除出党的,自然也不能接触党和国家高度机要的外交工作。俞成被停职了,杨秀清受到株连,自然而然也就只好蹲在家里了。
杨秀清:“整天关在这个笼子里,不如蹲在监狱。我们怕见人,社会上人们又怕见我们,这叫什么日子呀!”
“好人总是大多数,不见得所有人都怕我们。形势逼人啊!”
“我看不如死了好!”
“你可万万不能这样想,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前途一定是光明的,我们的党是伟大的,我们的这半生也是光明磊落的,乌云是会过去的,太阳是会出来的。何况那是我自作自受,只不过是白白连累了你。”
“你看,我们要求离开北京,到北大荒去他们会答应吗?”
“对呀!你和我怎么想到了一块,这叫同床同梦,不过不是一个方向,我想的是大西北。我的家乡可是个好地方,母亲河黄河流经而过,两岸千里沃野,风吹草低见牛羊,东边是连着延安的黄土高原,西边是巍巍贺兰山连着山,再往西是阿拉善草原宽无边。老家灵武更有‘塞上江南’‘花果之乡’的美誉。这么富饶美丽的地方,在历代统治者的奴役下,百姓生活苦啊,文化人实在是太少了。那次我回去探亲,目睹了马鸿逵的暴戾,不足百万人的省份,竟养了十多万军队,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最近那里新办了所大学,我们去当教书匠,那可是大有用武之地,总比待在这个笼子里强。”俞成越说越激动,在地上来回走动着,握紧着拳头的双臂向上高举:“我们闹革命的最终目的就是解放劳苦大众,我看这就是最好的为人民服务!”
“你的家乡我真想见识见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想得对,这是最好的活路!”
他们的申请一送上马上被批下来。他们来到了故乡,在宁夏大学这所全新的学府教俄罗斯文学,开始了教书育人的后半生。
俞成青年时代的学友大都是富家或官宦家的子女,解放后大部分人都被打成“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眼下景况都不怎么好,好几位已去世。俞成的哥哥家土改时定为“开明地主”,本人还是县人民代表,随着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房屋被“共产风”刮跑,全家也一下跃进到东山坡的破房子居住,自此哥嫂没进过一次城。俞成身背“叛徒”恶名,怕给哥哥带来不测之灾,虽相距百多里路,不得已取消了回故里探视的念头。
调回宁夏的时间短,几个月来没见过一个家乡熟人。中午,突然闯进一位五十多岁、穿着像机关干部的人。他手里提着用毛巾盖着的竹篮,进门时用手指点着鼻尖:“你看我是谁?”
俞教授打量片刻,惊奇地迎上:“啊呀!李永华,是你!”接过他手中的竹篮放在桌上,“快,快,请坐。没见面二十三年了吧!”
李永华没坐,揭开竹篮上的毛巾:“不成敬意,灵武长枣,马奶子葡萄。”
“好啊!好啊!”见他仍直立,“坐呀!坐呀!坐下好说话。当干部了?”
“还是教书匠,先是教小学,前年县里新办个初中,又调去教语文。”
“各方面都好吧?”“不好,怎么能好呢?我今天是特意向你谢罪来的。一九五四年外交部来人调查是我鬼迷心窍,糊里糊涂说出了《 国民日报 》上的事,让你吃尽了苦头,又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我死有余辜!”
“原来是这样,早已没关系了,你看今天我不是过得挺好吗?这里的生活比北京充实。你是直人,坏事也引出了好的结果,不然我还当不上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不能直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出力!”
“你知道我是个驴脾气,像炮仗子,一点就炸。可打那以后我成了怪人,多大的气能忍,多丑的事敢干,破罐子破摔,竟然给学生写情书,简直不如狗了!”
俞成紧锁双眉感叹道:“这就是英雄造时事,多么有性格有才华的一个人被改造成了这样?永华老友,听我句忠告,向前看,应该多往好处想,不能自己毁了自己。我刚被清除出党和停职检查时,想得比你还糟糕,也多次有过不想活的念头。后来听秀清和好友劝说,多向前看,思想才转入正轨。”
今天又是中秋佳节。李永华送来的灵武长枣和马奶子葡萄正好派上用场——献月。
他面对窗户外明亮的大圆月亮照耀下的贺兰山沉思。
秀清:“你是想什么吧?”
“在看贺兰山,往事不堪回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