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平洋的边沿,我扶墙而立。墙是老厚的砖头砌就的围墙,年深日久了。它的功用,首先是防波,一如最初,长城的齿堞是为了架弓弩而不是为了让游客搁背囊一般,所以造得坚固粗糙。宽达一英尺的墙头,虽然在一百多年间被千千万万双看海人的手摩挲多了,泛出端砚一般的青色,表面在沉沉而下的暮色里,近于透明,映着天上最后的红霞。“栏杆拍遍”,这一极富诗意的怅惘的雅举,该只适用于竹或木制的,在阁或者榭前,面对着故国如画的江山。
这般地块然独站,如果盗用卞之琳关于看风景的名诗,我找个替身,站到右侧高处去,在面临海狗山的“悬崖酒吧”的窗前,看我,我这“风景”实在没看头--蜷缩着的半老的异乡人,被暮色一点点地吃掉的影子而已。
大海,最后的辉煌刚刚消退。围墙外低下五尺许的沙滩,成千上万的小窝,不知是人的脚印呢还是海浪冲刷而成的?密密麻麻地,都被均匀地分摊上褐色的暮霭,暮霭在窝里荡漾,有如年份不足的红葡萄酒。天没全暗,海鸟活像搭最后班车往家里赶的上班族,掠过被重重叠叠的云山压得打哆嗦的天空。海越发黑了,粗看有三层:极目处,刚刚绞杀了落日这壮烈无比的头颅的海平线,此刻已经和天空沆瀣一气地黑下去,带着丝缕的深蓝,那是晚霞的裙裾横着曳过天边时的余韵。浪的细纹流畅地舒卷,让人想起美人在无人处肆意地伸的懒腰。中间部分,是纯黑,无论穹顶还是天边都不能把夕照分给它,它只好破罐破摔地黑到底,黑得带着恐怖,你明明知道那是巨浪汹涌的所在,却在黑的包裹下大智若愚地静止着。近处倒好,怪异的光勉为其难地撑持,那是白天最后的亮色。我背后的金门公园,整个儿陷落在夜里,防风林中间的荷兰风车,不知歇工没有?那些叶片是断乎看不到的了。鸟咴咴地叫,这是声音的流星,从岸上划出分贝的弧线,潇洒地落到黑黝黝的桉树丛间。
在黑色所盘踞的公园和与古典油画似地浓厚的海之间,是灯光的领地,路灯、车灯、明灭的烟头,洇出了谷黄的光带。我处于光明与黑暗的结合部。
我在做什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般站着,是启人疑窦的,排除了当间谍、私人侦探和防止投水自杀协会义工等等可能,我最大的可能就是等待。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主人公,到了中年,最亲密的朋友死去,自己也陷入疯狂的情欲,灵魂濒临灭顶的时刻,曾经独自待在树林里,等候“复活”。他是天才,创造的无论是崇高还是罪戾,都是火焰般眩目。我没死,所以爬不到“复活”的高度。我在等候,等候夜。
黑暗果须殷殷期之,像热血青年期待光明一般吗?它自然而然地降临,一如老不必期待,痛苦不必期待,死亡不必期待。
纯粹的黑夜和纯粹的黑夜里的海洋,是教人悚惧的,你有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走路的经验吗?你会被压死在毫无重量的夜下面,被坟墓的石头托着的,是你那具黑夜一般空洞却具有水银的分子密度的尸身。
二
逼视着被夜色全部吞没的海。我瞎了,前面的黑暗,几乎没有缝隙,没有松散地漏出光明的小角落。明明知道,只要车过身,街灯和车灯就涌过来,把我重新包装为凡俗的人。
我揉揉被黑夜销蚀的眼睛。忽然看见,远处的沙滩上正闹火警,这边一丛,那边一丛,十来丛烈焰,肆无忌惮地吞吐。从前的哲人论述软与硬的辩证法,说软总能战胜硬,证据就是:牙齿丢光了,舌头还在。火焰的舌头,该是最能和黑夜纠缠的对手了,它在黑色的核心盘踞,一个劲地舔,舔,夜色被舔下薄薄的一层,更浓重的一层填补进来。火仍旧舔着。两者的战术,都是从海潮那里抄袭的。
我兴奋莫名,小跑着,向火焰奔去。以前,我在白天到这里来散步,看到东一堆西一摊的黑炭,以为是流浪汉们在半夜偷偷摸摸干下的杰作,间或看到断桨和被水泡得千孔百疮的树干,便推测柴是在海里捞来的。原来火焰,是这般的光明正大。
我缓缓步下石阶,影影绰绰的人看到了,巨大的火焰所爆裂出来的、流萤似的火星看到了。火焰的四周是人的围墙,围墙后是黝黑的大海。这景观,很像一幅颜色斑驳的油画,色块都因为年代已久而带上化石的质地。风起了,火焰蓬地窜上,有如一条吞天的蟒蛇。
沙地是最多情的陷阱,每一步都要挽留你。其实,它的柔软是有限度的,只有一寸光景,刚够托起鞋子。蹈浪的感觉,些微的湿润。一条狗像印第安的飞去来器,在和浪交界的沙地来回跑着,把黑暗牵起来,旋为陀螺。
我走进火焰的光圈,古铜色罩在肩上,火给我的披风。
我忽然踌躇:我能被火焰接受吗?我能被火焰所映照的人所接受吗?
不管了,大不了被赶回来,总不至于被人扔进大海吧?
三
沙是如此的软。非马有诗《脚与沙》:“知道脚/历史感深重/想留下痕迹//沙/在茫茫大漠上/等它们。”今夜,我的脚有历史感吗?我有鞋子,其次是袜子,脚与沙还隔两层。所以,脚即便有永垂不朽的奢想,也无从实现。这是沙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
刚才在暮色中所见,满滩的椭圆形浅窝,即便不是潮汐的雕刻,绝大部分也不可能是脚的印记,顶多是鞋子的印记。即便是脚的印记,也太多了,太密了,历史是不屑于照单全收的,它只收带血的,带泪的,带尸骸和怒吼,带绝望的呼喊与光明君临之初的霞彩的。
然而,柔软的沙充满着诱惑啊!每踏出一步,都在被黑暗掩埋的同时劈开一层神秘。沙层下,是水,咸的海水,于是,鞋子底下,是吱吱的微响,一种耳语。我所担心的,却不是历史和我的关系,而是鞋子会不会被水洇入,叫我的袜子和脚都潮湿起来。一种警戒。
而在沙里,艰难然而轻松地,执著然而犹豫地向火焰前进,这是一种前所未曾体验过的探险。其刺激,一似情郎在半夜攀爬,向着深闺的窗户,那里,半卷的帷幕隐隐透出目光般的灯。
火焰以千手招引。沙子在拖曳鞋底。背后是人间,前面是黑而冷的海。火焰在人间和大海之间,是明与暗的平衡术吗?是自然与社会的折中吗?是永恒与短暂的中和吗?
第一堆篝火,属于西班牙语。男女老少,都在用这种在南美洲流行的语言祈祷。这该是教会的一次活动,在天幕下,宗教增加了博大;在大海前,教徒靠近了寂静的永恒。一位50来岁的女教徒,穿戴像印第安人,她是主讲者,火焰温柔地在她庄严的脸上盘旋,热度的爱抚使她的说词带着炭一样的灼燃,我隐隐嗅到灰烬的焦味。圣歌唱起来了,没有共鸣的天穹里,音符有如飘散的落叶。
第二堆篝火,带着少年少女的汗气。该是高中生的聚会吧?被黑夜泡过的人影,仍旧那般鲜活,火给皮肤涂上了釉似的油光,人体本该成为色调沉厚的古董的,可是他们依旧生气勃勃。我很快发现,这未必是他们自身的魅力,而在于人影后面的参照物:背包、汽水罐、横七竖八的木板、被单。我光顾看火,几乎踩上一侧肩膀,原来有人蜷在睡袋里!
第三堆,是一群同胞。都是哥们,看模样都已从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了。人手一罐“百威”啤酒,另外一只手伸进裤袋里,有节奏地动着,好像在为海浪打拍子。火苗倏地窜上半空,噼啪爆开,有如烟花。看神情,话题都是当年如何如何,唉,迫不及待地预支的伤感。
第四堆,是一对恋人吧?静静地对坐,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火堆添木条。
第五堆,是一对父子吗?年轻的父亲半卧着,嘴里的香烟倒是笔直的,向着穹顶上的北斗星。孩子在火堆旁边撒欢,一会儿用长木条撩拨火堆,被蓬一下飙起的火吓得哗哗叫;一会儿从远方的黑暗里抱来几根木头,小心翼翼地放进火堆的边缘。
第六堆,三个男人,一堆空的啤酒罐。
第七堆,四个大人和十多个儿童。孩子都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却会享受野趣了。一位妈妈模样的中年女子,就着火光,读一本精装书,我远远看得到插图,有城堡,有黑衣女巫,还有会冒烟的嘴巴。
第八堆篝火,将近熄灭了,可是人没散,于是篝火勉为其难地,拿死灰再燃烧一遍。
我走遍了所有冒出火苗的地点,鞋子居然没湿进里面去。每处火光都在身上留着余温,各具风格:第一堆庄严,有如酒精所燃点,纯粹的蓝。第二堆活泼,火舌如无毒蛇的信,不断吞吐,让你心跳,却不乏安全。第三堆仿佛藏着哭泣,我受不了任何年龄段的人的怀旧,无一不充满遭到大海嘲笑的软弱。第四堆最叫我低回,如果我有恋人,我也要备上一车木条,和星星比赛燃烧……
我走上石级,回到围墙后面。这就是我刚来时逼视日落以后黑夜占领全程的所在。而今,是不隔岸而观火的瞭望台。我问自己:刚刚结束的火之旅,可曾经真的叩问过火焰?即使不指以身殉火的壮烈举措,我连火的外围,我连围绕火焰的人群,也没有进入过。从头到尾,我是冷漠地旁观者。也许,如果我主动示好,这些群体中至少有一两个会伸出欢迎的手,让我也投进一两根木柴,那么,我现在的手乃至夹克,就带是好闻的烟火气。如果我向第一堆篝火周围的基督教徒走去,倾诉对耶和华的信仰,他们怎会把我隔离在人圈之外?即便是那父子档,也不会排斥我这个有儿女的男人。然而,我没有进入,所以只能拥有寒冷。
四
我仍旧旁观。离开故国这20多年间,我都充当这样的角色:在边缘看,无论热闹还是不热闹,无论走运还是不走运。不是从来不曾参与,偶尔的投票就是,然而,我并不能剑及履及地深入这个迥异于故土的天地。买六合彩票,恐怕是最放肆的投入,但总被推出来。
所谓到处杨梅一样花,火焰,无论是知青年代熏黑了鼻孔的松明火,乡村八仙桌上能结精巧灯花的煤油灯火,还是这里的壁炉由木糠压成的柴薪所冒的火,都是通红的,火舌都是能言善辩的,然而,这里的篝火,烤不出那种从心底里感到熨帖的暖意。这是异乡所有的火的通病吗?以篝火论,顶多能烘热你向火的半侧身体,背火的一面,总是冷的。在海边,冷热上失衡的感觉格外敏锐,为了背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浪。好在,我无法进入,是一个边缘人的先天性缺陷而已,不关篝火的事。我对这一切,并无任何影响。假设我不曾移民,仍旧兢兢业业地在家乡的小衙门写公文,在这里,篝火一样依时点燃,依时熄灭。
时近10点,海风渐凉,下面的篝火旁边,一个女子走到堆放衣物的角落去,翻出一件外衣来披上。别的人,则以更靠近火光来御寒。
这时,我发现,篝火的“华彩乐段”还在后头!一位青年白人,从我面前兴冲冲走过,到卡车去搬木头,走了好几次。远处,几个人边哼歌边托着木架子往火走去,那是用来承托重型机械的架子,木条又粗又密,一个正在烧得欢,架子成了一匹奇妙的瀑布,火焰仿佛在滔滔地奔流,向着星光黯淡的天空。这样的大木架,还有五六具,够烧到半夜了。
我想,这些人,肯定都有纵火欲,不然,不会这般狂热,从家里把木头尽情运来。不过,如要放火,这是唯一的安全地带,相邻的是海,下面是沙。和人间,隔一道高高的围墙。
我拍着围墙,没有铿锵的声音,我也没有吟宋词。
旁边是一对年纪和我相仿的情侣,他们看够了火,说冷,要回车里去了。
到了启明星上班时,玩火的人也会走光,只剩下余烬,让早潮来善后。
(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