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离座,上班去了,我把生菜沙拉吃完,想,在这里待久了,在知人论世上积累了一种优势:把人立体化。陌生人,仅是平面的;由20年的交往、磨合而成的熟人,却有了多维的形态。拿这位布兰来说吧,他有几次婚姻,上法庭和当过娼妓的第二任妻子争女儿尼可的抚养权,花了多少钱,他干过几家餐馆,怎么被炒鱿鱼,好酒,爱扯淡,爽快,这些个性,我都了如指掌。当然,这不是我的狗仔队工夫到家,是因为他毫无城府,除了和现任妻子的性生活,别的对我均无保留。
三、在宴会厅
上班。全球电脑业的龙头企业“微软”的技术人员表彰大会,今晚结束,这类大型会议和交响乐不同,会议的尾声才是华彩乐段,也是高潮。先是鸡尾酒会。说定6点开始,客人忙于在房间做准备。难怪呢,紧接鸡尾酒会的是隆重的晚宴,男士着正式西装乃至“踢死兔”(晚礼服的音译),女士更是殚精竭虑,务必以最动人最得体的低胸长裙或西服套装使全场惊艳。她们梳洗、穿衣,均耗时费事,男士只好履行洋式“三从四德”中的“太太出门要等得”。
男士们在半掩房门前,耐心等待太太对着梳妆镜补最后一笔口红时,我们这些侍应生戴白手套的手捧着银盘,银盘上放着酒杯,酒杯上盛着加州纳帕谷的上等红白葡萄酒,在宴会厅门口肃然而立。“等”是侍应生(waiter,有“等待者”的意思)这一职业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是毫无怨言的。不但不发牢骚,而且趁没客人,放肆地开玩笑。
今晚,领班温蒂是刚从加拿大来的姑娘,芳龄27岁,犹太裔,清秀灵巧,性情温和,富于幽默感,看她像蝴蝶翩舞于花丛一般,捧银盘的手也忘记发酸。几位男同事一边例行公事地等,一边和领班聊天。
“注意了,看到客人要微笑。”温蒂说。
“你倒说说看,按照本集团的工作条例,对客人微笑,露出多少颗牙齿才标准?”
“8颗。”温蒂说,马上张开嘴,让人看她整齐但不算雪白的牙齿。
我稍低了低头,数了数,说:“8颗牙都露出,嘴巴张得太大,和放声浪笑差不多,不合礼仪的分寸。”我心里还有话,但不好说出:中国古代的规矩,女性笑不露齿。还有,以8颗牙齿为配额的笑,叫我想起雨果名著《笑面人》里的主人公格温普兰,被人贩子毁了容,从此永远戴上小丑的笑面,我们和这位爵士后裔有所不同,我们的笑面是职业的规定,而不是被人贩子毁容的结果。穿花蝴蝶似的领班温蒂听我说完,便消失了。3分钟后回来,郑重地宣布,她找人事部专司礼仪训练的职员问了,标准确是8颗牙齿。
聊天到这里,客人驾到,男人没多少看头,女士无论环肥燕瘦,一律争奇斗丽。我们给客人送酒,送下酒小点,忙个不亦乐乎。这就是我干了20多年的职业,扑克的笑容上,未必排出8颗并不风光的牙齿,但恭谨和勤快已是可爱的习惯。
我正在密匝匝的人堆里穿行,手拿一盘乳酪饼。忽然,一位同事以眼睛向我示意:看谁来了?一看,是比尔·盖茨,全球首富就在咫尺!上星期的《富比世》杂志公布了全球最新富豪排行,这位比我小10多岁的中年人以466亿美元,连续11年高居榜首。我冷冷地端视他,个头比在电视脱口秀看到的要矮,脸孔离英俊远着,而且不按中国产算命专家的牌理出牌--相貌并不入任何“格”,如龟、蛇、猴。一身普通的灰色西装,没打领带,手里端着一杯每瓶卖55元的加州“印云雕”红葡萄酒,不怎么喝,专心和客人说话。如果不是职责在身,我可以当一刻钟的狗仔队,就近刺探出若干条“盖茨语录”来。不过,这样的社交闲聊,不但没有新闻价值,而且充斥电脑专业和市场的术语,乏味之至。我感到好奇的是陪首富进门的中年女士,黄色的套装,做工极佳,她是不是盖茨太太?我趁给几位女宾送鲑鱼卷的机会,小声问了,她们抬头往盖茨的侧面瞅了一眼,摇头说,不是,盖茨太太没来。叫我稍感解恨的,是盖茨进来,不曾发生“明星效应”,没有一个人跑过去套近乎,把腰弯成90度,使劲地握手,道久仰。更没有人请盖茨签名。500号来宾,都是盖茨请的客,然而谁也没去巴结大老板。
倒是我这服务员,浮想联翩起来。如果足够穷极无聊,这阵子不是绝对没有上电视台晚间新闻的机会,但只能是负面的,比如我冷不防,往盖茨的脸上泼一杯酒,骂微软的深圳分公司剥削中国人,骂他垄断视窗,此壮举可引起两分钟的骚乱,然后我被保安员架离现场。为此,当然一劳永逸地被炒鱿鱼。
此外,即使参照好名到了病态的中国古人“同里铭旌”一典,我也摊不到任何荣耀,只有极藐小的优越性:亲近名人。若按这一思路,我倒有好几桩类似阿Q优胜纪略的风光事体:1996年“世界事务论坛”举行大会,在鸡尾酒会上,我给俄罗斯的第一号首脑布尔巴乔夫递香槟,不小心踩上他的皮鞋,他不好意思地对我微笑,为了尊脚挡了侍应生的道。2004年,前总统克林顿来演讲,我有和他合照的机会,但一想照了相也派不上用场,闪身离开了。
四、在更衣室
傍晚,在微软企业的鸡尾酒会和正式晚宴之间,有一个小时的空档,我走进男员工更衣室。这里,每个雇员有一个衣物柜,柜前有长凳。我坐在长凳上翻闲书。走廊尽头有人在换衣服,先看到一个足以与长膘到高峰的大猪比美的腹部,雪白、滚圆,依稀看到春草似的体毛,看样子,刚刚在员工浴室洗了淋浴。待他穿上黑色裤子,抬起头,我认出来,是工会来的临时工丹尼斯。我朗声打招呼,随即不客气地开起玩笑来:“老兄,真有你的,体重上去了?看肚皮曲线……”我和他认识了10多年,他的底细我摸得差不多,论交情虽然不及苏格兰佬布兰,但多难堪的挖苦他都受得。他双手抱住球形肚皮,得意洋洋地说:“体重嘛,老样子。”“多重?”我问。“才235磅,我的体重最高纪录是268磅。”“难为你了。”“可不是?”这位身高不到170厘米,擅长横向发展的美国土生白人、前海军陆战队中士丝毫不感到难过,自家肚皮好像可爱之极的顽皮小子,摩挲着它,又没好气又没奈何。
于是,我和丹尼斯,隔着更衣室内一道走廊,无拘无束地聊起来。他边聊边把黑色制服穿上身,费劲把前襟的纽扣扣上。我边说话边翻手头的书。
“你还在车上住吧?上次我说要去特拉维尔街旁的公园拜访府上,一直没机会……”他早就告诉我,这些年他在一辆由小货车改装的野营车上居住,这已经很不错,此前他只能在破轿车的驾驶座安身,半夜冷得受不了,要发动引擎来取暖。后来工会的活计多了,终于攒下1500美元,买下带盖子和床铺的二手通用产卡车。上次他说,他的车子多半停在我居住的日落区,哪里靠近公园就停哪里,(我明白,他是哪里有厕所停哪里)。至于洗澡,一直是比吃饭更严峻的问题,他去哪里上班就在哪里完成,所以每次他来这里,都赤条条地在男人进进出出的洗手间,往身上浇免费热水。
“说真的,我要学你的潇洒,四海为家。”我说。
他仰起头,蓝瞳里闪着凄凉的光:“没办法的事,受够了房东的气,才走上这条路。从前当兵,驻扎在西德的基地,也背井离乡好多年。唉,这辈子孤零零的,从来没女人。就一个亲人,我的妹妹,圣诞节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哥,你过来和我住吧!我说算了,你受得了我?我是什么人?流浪汉!”无产者的阶级性愤慨来了,我马上沉默下来。我不敢再开玩笑,正经地问他的生活细节。他一个劲地要我帮他找个女人。我说,你那车子能睡两个人吗?他摇头。我远远看着这40岁上下的汉子,充满了隔岸观火式的怜悯,但不说出来,怕他生气。
五、在宴会厅
世界首富担任董事会主席的微软企业,果然是大气派。长方形的宴会大厅用银幕围起来,宾客就是观众,所看的是360度的围绕式电影。客人进场时,厅内各个角落所架的舞台上,有乐师在奏乐,所用的乐器,是21世纪最新电子技术的产物--一架类似中国古琴的钢铁乐器,长达5米,乐师以体操运动员的姿势走动、弹奏。竖琴有如星球大战的兵器,班卓琴则是三琴焊接在一处。白衣乐师与舞者,带电子声的音乐,微软所雇请的第一流的宴会设计师,造出又切题又风光的氛围。
近百名侍应生,白手套、黑制服,在席间忙碌。这活计,倒是和开场时所放映的、回顾与展望人类科技发展的电影相去颇远的,我们还得用肩膀,把一道道菜--法式沙拉、羊排和巧克力蛋糕陆续送上桌。给客人斟葡萄酒,倒咖啡,都是手工劳动。我们的职业卑微不假,但在电脑时代难以被取代--除非机器人能分辨牛排“三分熟”和“五分熟”在口感上的微妙差别。
两位领班在席间巡逻,下达上菜和收盘子的命令。我和同事们,包括苏格兰佬布兰和美国佬丹尼斯,都是老兵油子,既不会像因过分紧张而手脚不利落的新人,为了单手托着十盘带盖主食碟子在人堆中间穿行,生怕椭圆形托盘一歪,重物砸在客人头上而心惊胆跳,也没有领班和旅馆宴会部众头头怕哪里出漏子,明天被记者捅到《今日美国报》去而忧心忡忡。我们是轻松、自信的打工阶级。
微软企业本身也有负责宴会的公关小姐,她的紧张不在我们的头头之下。宴会的末尾,是发奖仪式,公关小姐特别交代,要在每一张桌子上放上开了瓶的红白葡萄酒。本来客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领班却绝不会建议她节省开销,马上下令,我们再把从仓库提出的酒--每瓶卖58元的萨诺玛谷“梦露”和每瓶45元的纳帕谷“撒迪尼”,一一开瓶,放到桌上。宴会结束时,这些满满盛着美酒的瓶子都被扔进垃圾桶。也就是说,盖茨先生的400多亿美元的财富中,有小到可完全忽略的部分,毫无意义地流进旧金山的地下水道去了。
六、在家里
晚上11时回到家,今天工作了14个小时,俯仰不愧地洗澡,睡觉。3个小时以后,我将开着老爷车,驰驱在上班途中,那时是凌晨4点,本来是3点,极珍贵的睡眠被“夏令时间”偷去一小时。
(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