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林卓眼里的眸光是什么。或许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笑容的眸光。
他居然笑了。还笑得那么好看。这个意外的笑容。朝南看得出了神。
林卓转身,进入车内,眼里竟起了一层薄雾,湿湿的。脚踩油门,不告而别,扬长而去。后视镜里,朝南萧瑟的身影,伫立在原地,很久都未移步。宛如一朵幽谷里的百合,长在终年不变的山崖上,向前移步,便是坠亡。
而林卓,不知他是她的幽谷还是沟壑。命运的盘剥让每个人都无法逃脱。这是命,谁都改变不了的宿命。他们在彼此的命运里各自承担未卜角色,结果未定之前,谁都不知谁的角色是什么。
各自小心,各自为命。他们这样相处着。
五点十分。九城冬日的薄暮。天边的山上已经覆落皑皑白雪。小城中还在深雾里昼夜起伏。这依旧是个没有夕阳的傍晚,天空玄青色的光阴放投,一转一辗,伫立在冷风中的人的脸庞在灰蒙里莫名偏执。
北歌靠在机车上,静静等待。好像一座冰雕,被寒风般锋利的刻刀磨平原始的棱角,光滑得犹如丝绸的肌肤与物是人非的景色冰冷对峙。两年的牢狱生活将他身体里的健硕抽离一大部分,剩下的只是生的欲望本能的驱使的残余。形销骨立,一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愈加瘦削,仿佛刀削斧砍烙下的平面切口。
一阵风直直打在脸上。槐树枝桠在梢上扑簌,声响躁动,没有叶子坠落的声张甚像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朝南被风硌得直颤,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白雾裹着阴郁在眼前烁烁摊开,像极了翻开的鱼肚。只是一瞬,又疾疾遁入深海般的稀薄空气中。
抬眼看莫名的远方,山水隔离开的九城,在升腾的繁华里燥热,即使这寒冬,还是感觉不到安静。有的只是人情般淡薄的疏离的拥挤。各自以磅礴的姿态席卷在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变成一种低回的拥挤,心,却越走越远。
朝南从来都不属于人群。或者,在茫茫人海,她只是,也只甘愿做沧海一粟。自己走完渺茫的前路。
转身,继续走完剩下的距离。不长,她却感觉自己走了好久。北歌面旁清晰,眉宇间一丝游离的轩昂,婉转叵测。像是等待一场无甚神圣的接见,北歌张开他灵魂的双翼,拥抱却久久未归。这个拥抱在空灵的阒寂中弯曲成一树永恒的墓碑,孤寂站在面前吊唁。
走近,目光交接。凝眸里,笑容浮起。北歌像往常一样,握住朝南冰冷的双手。两双低温的手在彼此的相拥里摩挲,升起一束温暖的焰火。火光熹微,映着脸庞,笑意暖人。
这世间,尚且有这般荒凉的温暖。两只相像的灵魂,相拥而坐,完成这荒芜旅途漫不经心的所谓人生。
所谓,青春。
“饿了吗?”北歌缓缓吐出几个字,轻软细薄的口气,荡漾在朝南的脸上。
朝南点了点头,目露撒娇的意味,示意她真的很饿了。逛了大半天都未尽水食,身体早就在向她抗议了。
北歌宠溺地抚摸她的头,栗色的发丝轻挑起,像乱掉的章法一般肆意撒野。他翻身驾上机车,微倾身体,一只脚立地,另一只猛踩油门。机车因为很久没用了不再像往常一样灵敏,迟重而缓钝。踩了三次才发动成功。北歌的脸因为用力而憋得有些泛红,他向朝南舒心一笑,扬了扬下巴,说:“上车。”
机车轰鸣而过,声音辛辣而闷钝。仿佛在向尘封的年月咆哮、宣扬。它是如何从黑暗的仓库里被救起,迎来阔别的主人,迎来它未曾泯灭的辉煌。它曾载着他们的爱情,穿过九城长而单一的街道,见证他们含笑的接吻。
我的爱人,如何爱你,是我此生无法命题的求解。
车子驶过变更的街道,左穿右拐终于来到九城的一条老街。装潢陈旧的店铺,失修的房屋,塌陷的地面。
朝南坐在后座只觉颠簸,但是内心却平静安和。她的双手紧抱住北歌的身体,脸深贴在北歌微微有些弓起的背上。嘴唇张翕之间身体的热量流失,再回温。循环过程像是大气圈的热流运动。那些温度始终维系在她和北歌的身体间。是这样一个恒定环境。
此时,天色渐暗。九城的冬日,总是黑得很早。迅疾掠过的白昼,消磨一天的冗余,留给夜是无尽的狂欢。
他们在长街上颠簸了好一阵,终于在街尾处一家面馆前停下来。店面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里面被各种厨灶占用后,就只剩下两张桌子的空余。所以面馆的老爷子便在店门前添置了五六张方形餐桌,以供客人用餐。
北歌停好车,拣了一张最角落的桌子,然后让朝南先坐下。自己向店内走去,“老爷子,牛肉面一碗,大碗的。”
“好咧,马上就好。”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为笑容看起来像是堆满了褶皱。他斜睨了一眼,认出面前的小伙子来。“这不是北歌吗?回来了?”
“嗯,回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北歌面露堪色。毕竟,两年前的那件事,闹得九城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于当时,还只是个类似大一点儿的镇的九城来说,杀人这样的罪行足以震破听者的耳膜刺激他们的心脏。即使是,杀人未遂。
即使,他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流言往往会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像瘟疫一样蔓延,并越来越偏离真相的轨道。
老爷子是个善良的人。北歌和朝南以往也常来这里吃面,所以他知道北歌并不如流言中一样的十恶不赦。但是,人的劣根性也在于,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即便不是对其唾弃,也会自存戒心。
这一点,北歌从老爷子常年浑浊的眼里在认出他的那一刻闪现的如同犬类的目光时,就已明了。只是,他也不是什么非要在世人眼里做个清白无染者的人。何况,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是他甘愿。他无怨无悔。
很大的一碗牛肉面。热气蹿腾,面香四溢。隔着中间的热气,北歌依旧能看到坐在对面的朝南脸上的清浅笑容。如温水般的荡漾开,一圈一圈无重感的涟漪浮过心里。
以前,他们也总是到这里来吃面。每次都是牛肉面,一大碗,两个人一起吃。在寒风呼啸的冬日,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面,是多么让人心满意足的事。就像是本着动物最原始的天性,求生的意念在温饱之境下便可得到丰满。精神的飞翔出位,是在满足这以后才被允许的。
那时朝南对牛肉面的喜爱几近偏执。每天,一到下午放学,爬上北歌的车就嚷嚷:“牛肉面牛肉面!”
北歌刚刚张开准备问她吃什么的嘴就这样被她无意地堵住。于是他尴尬地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笑了笑,发动机车,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