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洁白的挽幔下,谢老夫人以她一生中,被人公认的最端庄、最美丽的形象,含着优雅亲切的笑容在墙上看着大家。她被苍松翠柏以及鲜花簇拥着,显得比她在生时更加的可钦可敬。人们在墙下望着她,不禁都露出沉痛哀悼的神情。
不管每个人私底下真正对她的印象是什么,她的离去都太突然,太残暴了。
这不公平,可这已经是事实。虽然案子还没有破,但是有关各方还是尊重了胡家人的愿望,让老夫人先入土为安。这时在沉痛的哀乐声中,茹流市的各界首脑人物都一一出现了,他们向死者致敬,鞠躬如仪,默哀尽礼,却没有办法向胡家的在生者们执手慰问。胡家的人一个都没有到场,作为胡家人在灵前回礼的是一个外姓的年青女子。她叫曾羽诗。
人们由此更加的唏嚅感叹,胡家真是命运多桀啊,老先生多病,年富力强的儿子胡善方和儿媳也都失常,住进了医院。而死者的隔辈人,唯一的小孙女居然也是不良于行……这可怎么是好?人群里有了些轻微的议论声,曾羽诗敏感地听到了,似乎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
她默默地低下了头,更像一个在悲哀中守礼自执的后辈。不会有人知道她这时的真实想法,她真想这一切快点结束,她好马上离开这里。
可葬礼像婚礼一样,每一程序每一过节都必须严格地按部就班地进行,曾羽诗在人们的注视下默默地忍耐,烦文褥节真是没完没了!可这也很正常,“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世态炎凉,自古如是,谁让胡老先生还健在呢?但不知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成为过主角,还是本来就是这样,曾羽诗始终觉得有太多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在葬礼的间歇,人们走进了休息室,曾羽诗疲惫地靠在一个角落里,这时她听见一个和蔼的声音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姑娘,你脸色不好,太累了吧?”
她急忙睁眼,发觉一位老妇人离她非常近的站着,含笑看着她。这位老人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红润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保养得非常好,而更加突出的是她的气质,那就是高贵、典雅还有含蓄。说实话,在这个葬礼上,曾羽诗发觉了什么才是身份和层次。谢老夫妇的密友中,几乎全都是这样的老人,他们衣着整洁高贵却不奢华过分,他们态度矜持优雅却绝不气势凌人,就连他们的悲伤都是自我克制的。他们不哭,只像是聚会在一起,来送别一个长别的老友。
曾羽诗急忙站了起来,给这位老人让座。老人拉着她一起坐下,非常亲切地看着她。曾羽诗却感到这样的目光里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像是探视和寻找。同时,她注意到这个休息室里还有很多束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了这里。
“你叫曾羽诗?”老人含笑问道。
“是。”曾羽诗恭顺地点头。
“你是胡家的……”
“胡叔叔对我很好,今天,我来帮忙。”曾羽诗只能这样说。
这位老人再次微笑了,她像是明了了很多的东西,默契于心。突然她更加靠近了曾羽诗,低声说,“孩子,你发现个很有趣的事吗?”
曾羽诗睁大了眼睛,不知她指什么。
“你看,”老人示意她向四周观察,“你看到了吗?这些人互有心病,互不理睬。”
曾羽诗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这些老人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可是明显地分成了两个阵营,相隔明显,简直泾渭分明。
“他们……”曾羽诗不理解,但更不明白这位老人向她点明这点有什么意思。
老人又笑了,“你可能想不到,这些人一些只是胡念仁的朋友,另一些只是易宛婷的朋友,只有我,才是他们夫妻俩人共同的朋友。你相信吗?”
曾羽诗点头,她相信,她没有必要不相信,但还是不明白。
“你是什么时候进了胡家的?”老人又这样问,神情里似乎沉重了些。
曾羽诗眨了眨眼,她得想一想,“好多年了,至少十多年了。”
“一直住在胡家里?”
“不……几乎没有。”曾羽诗说完,明显地看出,这位老人松了口气。这更让她奇怪,
“你知道吗?曾羽诗,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老人的声音更低了些,“我和胡念仁还有易宛婷,尤其是和易宛婷,经常聊天,他们家的情况我几乎都了解。可是唯独我没有听说过你。”
曾羽诗笑了,很谦逊也可以是说有些自卑地笑了,“老人家,我是胡叔叔的后辈,也不经常来往,他们不会说起我的。”
却看见老人的眼光中,一下子变得非常的深邃,像是有很多的秘密隐藏在里面,让人捉摸不透,可是深感不安。只听老人说,“曾羽诗,记着我的话,天上没有哪只小鸟,是平白无故就掉到地上的。”
什么意思?曾羽诗立即皱起了眉头,她真的不理解。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是要告诉她什么吗?可为什么不明说?
“你不要问,”老人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马上就阻止了她,“我也不会说。只不过,我现在非常清楚为什么胡念仁会对你好。而且,我也肯定,易宛婷对你非常的冷淡。对不对?”
曾羽诗不由自主地点头,这是真的,谢老夫人的确对她非常的冷淡,从来如此。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对方。但是胡叔叔为什么会对她好?为什么?他不过就是可怜我而已,一个求学无门的乡下穷女孩儿,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你不要问,”老人又一次强调,“我不会说。可是我有一个建议,不,也可以说是要求。以后无论是为了胡念仁还是为了你自己,都要远离胡家,再不要去了,好吗?”
曾羽诗惊异地看着对方,不知所措。这是什么要求?她能答应吗?却看这位老人说完之后,再没有其它的表示。她优雅地向曾羽诗点了点头,站起来就走了。
这天的葬礼中,曾羽诗就此陷入了迷茫,余下的程序里,她随着人群亦行亦趋,脑子里一片混乱。她的人生是经过人为的努力而发生变化的。那就是胡老先生,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曾羽诗。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胡叔叔是为了什么才帮助她的。
胡老先生一向对任何人都无欲无求,只有付出,不求回报,在付出时都没有理由。刚才那位不知名的老人莫明其妙的一席话,几乎是在颠覆曾羽诗心里最重要的人生基石。而她,应该相信吗?应该去探寻吗?
这种状态下的曾羽诗,什么都留意不到了。她没有发觉,在大队的送葬人群中,有一个经过刻意装扮的女孩儿,不为人注意地接近了和她说了那席话的老人,那是陈冰洁。没过多久,她们就亲密地聊了起来,以至于在葬礼结束之后,这两人是一起离开的。
在为谢老夫人举行葬礼的那个夜里,很深的时候,有一条人影再次走进了茹流市郊外的那片墓地。是陈冰洁,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又一次来到了李长治的墓地前。她轻灵地走着,再不像以往那样黯郁,在黑暗中,在没有人类视线的地方,她欢慰地微笑着,急切地走着,仿佛去赴心爱的人的约会。
她微微地喘息着,站在了李长治的墓碑前。这一天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不管付出了什么代价,她真的已经完成了对李长治的许诺。现在她所要做的,就是在李长治的墓碑前,让他“看”着,她给葛存华打电话,给一个作为警察的葛存华打电话,把她发现的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让世界知道,李长治是怎么死的。让李长治知道,她都为他做了什么……就为了这一天,她才做了那么多在别人眼里莫明其妙,胆大妄为的事情。不管别人会怎么想,在她心里,这些都是必须要做,一定要做到的。
她拿出了电话,在拨通前,又触摸了一下自己的提包。提包里装着很多的东西,那都是证据,能证明她的发现都是事实。
电话里传出了待机声,一声声不急不徐,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葛存华的声音就会出现,而她的愿望就会实现!突然间她是这么的紧张,不是兴奋,更不是激动,她害怕,她难以置信竟然真的会有这样一个时刻!
想到不久前,她还站在千里之外的冰海巨轮的船头上,迎着皎洁的月亮展开双臂迎接星月清风,还匍匐在小船的船舷上望着李长治沉入海底,却只能尖叫,而她现在竟然能做了这么多……这简直不能让人相信!
就在这时,电话通了,传来了葛存华的声音,“喂?陈冰洁吗?”
“是我,”陈冰洁的声音颤抖着,“葛存华,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慢慢说,你在哪儿?”
“我在……”陈冰洁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住兴奋和激动,勉强让自己镇定一点,“我知道了是谁害死的李长治……”突然间她发出了一声尖叫,一双冰冷的手从后面扼住了她的脖子!
一瞬间陈冰洁就无法呼吸了,她听见自己的颈骨发出了咯吱吱的声响,像是每一块骨头都在互相磨擦挤压,受它们保护的气管血脉已经在变形在断裂……她的眼前出现了无数的金星,严重缺氧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时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了被人扼杀是什么滋味,几天前那个夜晚,谢老夫人就是这么被人掐死的!
但是奇迹似的,渐渐的,她的感觉又回来了,像是又能呼吸了。真的,她的眼睛又能看见了东西,她看见了周围的黑暗,还有在黑暗里隐约可见的排列整齐的墓碑,随即她试着转头向后,她竟然真的转回了头。
她看见了背后仍然掐着她脖子的那个人。
陈冰洁极度地懊悔,她背后的人正向她狞笑着,这个人她看清楚了,也认出来了!更加印证了她之前的发现,她是对的!
但是她也错了,她多么后悔之前是那么的任性,一再拒绝葛存华的好意,没有把事情的真相早早地告诉他。这时什么都晚了,她非常清楚,这个人让她重新呼吸,甚至转回头来看看他是谁,完全是要在她死前,再折磨她——让她在成功之前的一瞬间彻底失败,而且后悔无及!
手机还抓在她的手里,隐约还能听见里面葛存华焦急的叫声,她猛地举起手机,想在最后关头对葛存华说些什么,但是这双有力的大手马上重新扼紧了她的咽喉,她就像是一条无助的出水的鱼,只能在这双手里只能在这双手里扭曲,徒劳地挣扎。
她最后的意识,是必须紧紧地抓住另一只手里一直紧握着的提包,那里的东西绝对不能给这个人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