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一听这话觉得倒还勉强能解释得通。方放给了他很大的发挥空间。可是他并没有立即开始介绍工作情况,而是煞费苦心地来了一个开场白。他说:“好,那我就把情况说一说。刚才方总过奖了,建筑专家我不敢当,不过确实从事开发管理工作也将近二十年了。作为老开发,我感觉来到海天后所看到的问题之严重,手段之露骨是前所未有的。人常说老鼠怕猫,可是这里的老鼠不但不怕猫,反而还要把猫打趴下。
“具体表现是有人在围标败露后不但不惶恐、不认错,反而倒打一耙,说揭发者的不是,想要混淆黑白,大有要把揭发者治罪的架势。用我们家乡话说一句就是:‘贼比人还恶!’所以最近我常常为汉腾投资感到困惑和不解。难道堂堂的汉腾公司真的会让黑白颠倒,让恶人得势?如果这样的事儿真的发生,那将是汉腾集团的悲哀呀!”
稍停片刻,凌云继续道:“可是当我听说你们--汉腾投资的‘中纪委’来了的时候,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你们带来了正义的希望。今天见到你们,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我已感觉到你们身上的正气,这让我充满信心。我相信那种黑白颠倒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了!”
凌云在慷慨激昂的同时,也观察着对面三个人的反应。方放不时点着头表示认可;魏总则是不停地点着头表示赞同;而马俊却自始至终没有反应,面无表情。
凌云的开场白刚结束,马上听到魏总的回应:“凌总,说得好!”凌云说声谢谢,立马就有一种受到鼓舞、找到知音的感觉。同时心想:这也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啊!
接下来,凌云就开始比较细致地介绍起他们来海天后遇到的种种情况,还特别强调了总部团队在海天短短一个月期间,通过纠正监理、桩基招标中的不正当行为和几项工程决算的把关,成功阻截了公司资产的流失……
凌云详细而真实的描述,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还不时加以专业的分析和说明。对面的方放和魏总听得连连点头,面部表情也随着凌云的场景变换而变化,随着他的语调的抑扬顿挫而起伏。只有马俊是冷峻的,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的变化,一直在用青色镜片后的一双冷眼看着凌云,还不时埋头记着什么。
凌云刚把情况介绍完,方放就夸赞说:“凌总不愧为专家啊!讲述得清晰透彻,连我们这些个工程外行都听得十分清楚明了!”
凌云连忙谦虚道:“哪里,哪里!见笑,见笑!”他的心里感觉似乎受到了礼遇。
方放道:“凌总的介绍让我们相信,桩基招标被围标这个事实已基本清楚,但我还要问:依凌总的见解,我们的人在这次围标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一点请你直言不讳!”
凌云说:“请方总放心,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根据经验,我可以断言:这次桩基围标,肯定有我们的人参与其中,甚至可能是主导者。至于哪些人参与,到了什么层次,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取证。我还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些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请注意我说的是丧心病狂而不是明目张胆。别人搞这种事尚且知道理亏而低调,而我们的某些人,在报价已明并有人指出问题的情况下,却还硬要把正常报价的单位撤下,让报价高的单位留下,这在正常的开发公司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儿!试问:如果不是参与其中,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驱使,如果不是有人在撑腰,你说这些人会这样做吗?敢这样做吗?”
魏总怒言道:“太过分了,这样干还了得啊?”
方放说:“好!这个问题我们清楚了。另外,我们还想请凌总谈一谈对海天分公司整体管理工作的评价,并分析一下原因和改进办法。”
凌云对此也早有准备,便将这里的管理上的种种怪现象娓娓道来。最后他总结道:“之所以存在这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认为首先还是领导的问题。俗话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一个企业的好坏主要还要看领导有没有管理意识和能力,看领导是否正派、正气。其次我看是制度问题,这其中又分为两个问题,一是制度不健全,无法可依;二是有制度不执行,执法不严。再次是管理权责界定问题,当然这方面总部也有一定责任,应该尽快把一些权责下放,让分公司承担起它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
方放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似乎非常认可凌云的看法。沉吟片刻,方放又问道:“那请凌总谈一谈对房天骄的看法。”
虽然凌云知道,审计组问过李书强、盛世安他们这样的问题,但他竟然不曾想到自己也会碰到这样的问题。他的脑子迅速地转着:他如果对房天骄过分地褒奖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可能会影响自己前面那些话的可靠程度,因此他必须讲一些房天骄的弱点,这样才使自己的评价听起来更客观一些。于是他说:“虽然我来公司时间不长,但这一个月来,我和房总一直在一起工作,对她有了比较多的了解。我认为她这个人,为人热情直爽,工作上认真,学习能力比较强;在开发工作方面是外行,但她聪慧好学,长进飞快。当然她也有一些明显的弱点,比如有时比较急躁,脾气比较大,工作方法有时显得有些生硬等等。”
“你有没有感觉到她个人素质方面有什么问题?”方放出乎凌云意料地追问道。
凌云听后一愣,略微思考一下后说:“好像还没有这种感觉!”
方放说:“可据管委会有人反映说,原先遇到的汉腾集团的人,都是谦和、文雅的一类人,可偏偏出来个房天骄,她与汉腾企业的风格格格不入,怎么看怎么不像汉腾公司的人!”
凌云立即明白了,还是因为供电协调会,夏局长与房天骄结下了梁子,于是问道:“哦,你说的是供电协调会的事吧?”方放答道:“是啊!”
“哦,那个会议我也参加了,房总当时那话确实说得重了点,不过我觉得未必不是好事,我看刺激刺激他们,让他们对这个问题倒确实比以前重视了,而主管建设的肖副主任还松口说想法帮着解决呢。”凌云试图“消一消毒”。
“可是人家夏局长那边一直揪着不放呀!”方放说。
凌云心想:究竟是那女人那么执著较真,还是有人去求人家这样做呀?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突然听到方放说:“哎哟,已经快六点半了!我们还约了夏局长要聊聊呢,白天她那边一直有会要开。那凌总你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凌云赶紧说:“那好,我就再啰唆几句。对出现的问题,我认为应该在三方面采取措施:第一,对涉嫌参与围标的内部人员应给予惩戒,以打击歪风,树立正气。第二,对于分公司来说,建立健全管理制度并严格执行刻不容缓!第三,这次总部团队来海天,挽回了可能造成的1500多万元的资金损失,有力说明总部对分公司监管的必要性。但也要看到必须给分公司合理分权,落实其管理责任,真正实行二级管理体制,达到合理分权,适度监管,相互制衡。确保各种权力都在受控状态下行使,这样才能避免腐败,充分维护公司和股东的利益。这就是我最后想要说的话。非常感谢各位领导给我一个充分表达的机会,谢谢!”
凌云讲完这一席话,方放马上站起来隔着桌子握住他的手说:“哈哈,到了你凌总这儿总算让我们听到全面深刻的东西了。我们也算是功德圆满,谢谢你啊!”
魏总也过来跟凌云握了握手说:“很好,很好,确实讲得很透彻!”
就连一直没有表情的马俊也过来和凌云握了一下手,说:“不错!不错!”
此时凌云心里着实愉悦。原以为比较艰难,甚至可能充满火药味的会谈进行得轻松友好。他的表现看来征服了审计组,也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当凌云将他与审计组谈话的情况告诉房天骄时,原本心灰意冷的她顿时心情好转起来。她已经把凌云视为政治共同体,因此她听到凌云与审计组沟通得很融洽,甚感欣慰,而并没有沉浸在自己与审计组不快的谈话中。
房天骄告诉凌云说,她和审计组谈完话后出来就找不到小曼了,她的手机也关机了,直到刚才才打通电话。小曼说她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了,听得出她的精神状态很差。还说她在跟审计组谈话时,因为她情绪太激动,一说就哭了,所以基本上没谈什么。
房天骄又问小曼为什么那么激动,小曼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她说,审计组找人谈话之前,她受到了杨一冰的恐吓,杨一冰威胁她不要在审计组那儿乱讲话,否则要她好看。
凌云一听急了,“那她为什么不早说呢?”
房天骄说:“她受威胁后,心里很矛盾,本来打算告诉我,但又怕我知道后搞得天翻地覆,也担心把杨一冰他们惹急了会真的对她不利,因此就忍了。在跟审计组谈话时,她准备好要向审计组揭发,可是后来由于情绪激动,哭起来没完没了,所以什么也没说成。”
“唉!”凌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房天骄说:“要不,还是我去告诉审计组,要让他们知道,这些人是用什么样的流氓手段对待自己的同事的!”
凌云摇了摇头说:“这样恐怕不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不去说,而由你来说,反倒会遭人质疑,授人以柄。我看如果她的身体好了,还是让她自己去说吧;如果身体不好,说不成,那也就随她去吧。不过,这帮人也真够黑的呀!”
房天骄说:“哼哼!你把他们当什么人啊?”
周五的早上,审计组已经在整理起草调查报告了,调查取证工作行将结束,下午他们就要飞回Z市了,而田小曼仍然没有来上班。
房天骄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她邀请审计组中午一起和管委会杨主任共进午餐,想让他们见证一下她和管委会的真实关系。方放说:“午餐就免了,我们下午走,时间太紧张。要不然你先联系一下杨主任,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去他办公室见个面就好。”房天骄马上拿出手机联系杨主任,他爽快地答应了房天骄的请求,还风趣地说:“美女来访嘛,哪能不欢迎呢?”方放和魏总便随房天骄一起去了杨主任办公室。等到回来的时候,房天骄已经是满面春风了。显然杨主任没有吝惜对美女的美言。
下午,审计组走了,也带走了近日来沉闷的气息,办公室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而这时房天骄却一脸凝重地把凌云叫到小会议室。
房天骄告诉凌云,刚才她和董事会的江董事通了电话,将审计组来海天的情况与他进行了交流,还将凌云写的报告发了给他,江董看了报告,在肯定的同时,也给出了两条修改意见:
第一条,应将房天骄在发现和纠正海天分公司问题上的作用更进一步突出和提升;
第二条,应将鲁震在围标中的主谋角色敲鸣叫响地予以明确。
对第一条意见凌云不敢苟同。他认为原报告客观地反映了房天骄在整个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既没有矮化,也没有夸大;而江董的“拔高房天骄作用”的意见,其实是把双刃剑。如审计组没来海天调查,而领导们仅凭报告来评判此事,这种写法则有利于树立房天骄的威信,博得大家的赞赏和支持;可现在是审计组已经对整个事件做了全面细致的了解,收集了矛盾双方的意见,如果再这样写的话,恐怕就有种向房天骄脸上贴金的嫌疑。反倒使报告的客观真实性大打折扣,从而影响到他们对整个事件的判断。
对第二条意见凌云也有看法。根据他所掌握的情况,鲁震确有“围标主谋”的重大嫌疑,但因为并没有最终确认,所以他在报告里只描述了“在桩基评标时,钱东曾透露说,华金建工是××领导介绍来的”这样一个事实,既没有推论也没有引申。现在如果直接肯定地说鲁震就是围标事件的主谋,凌云认为证据还不充分,有臆断的成分,他心里还不能说服自己这样写。
而房天骄显然全盘接受了江董的观点,她希望凌云完全照此修改。可当凌云对房天骄说到第一条时却有些犹豫,这个问题比较敏感,因为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会引起房天骄的误会,让她感觉到凌云反对说她起到的作用大,所以凌云反对的声音在嘴里打了一个转儿就出来了,说对此没什么意见。
谈到第二条时,凌云才道出了心中的疑虑。可没想到房天骄却胸有成竹地说,她已拿到了唐名山的书面证明材料,明确指证鲁震是桩基围标的主谋。她还说,那是上周日她跟唐名山整整泡了一天,连威胁带吓唬外带保证,而且后来还几经反复才得到的,现在的这个证明已经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了。听了房天骄的话,凌云不禁为那天自己的胡乱猜忌而惭愧,也为房天骄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所折服。
凌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承诺房天骄无条件按照两条意见来修改报告。
房天骄又说,江董还建议她尽早回Z市。因为审计组返回Z市后,会立即向大老板汇报调查情况,可能还会和董事们进行交流,随之而来的就将是董事会的召开。所以这是关键时期,她应该回去和大老板当面沟通一下,还应该和其他董事好好交流一番,以便让他们更全面、更真实地了解到事情真相,最终对整个事件有个公正的处理。
凌云本来也是要提醒房天骄尽早回Z市“活动”的。此时,她若还傻待在这里的话,那绝对是缺乏政治智慧的表现。
随后凌云又进一步承诺说:“既然这样,我立即开始修改报告,今天晚上哪怕通宵,也要把报告调整完毕。房天骄听后大悦,说:“要是那样的话,我就明天一早飞回Z市。”
凌云又说:“不过我写好的可能还是手稿。”
房天骄说:“没关系,你改完后交给盛世安就好了,让他拿回Z市输入电脑。他不是跟你请示过家里有事,明天要回Z市吗?”
房天骄这么一提醒,凌云才想起有这回事儿,自己一忙活把这个茬儿给忘了。
吃完晚饭回到了房间,凌云又开始辛勤地笔耕。于是,在这个周末的晚上,没有了美酒,没有了恳谈会,更没有了斗地主。
盛世安还是没法儿看电视,只好又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起书来。没过多久,他就怀着对返回Z市的期盼,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本来凌云也感觉他的报告有追求大而全的倾向,还没来得及做大手术调整呢,正好借此机会就一块儿修改得了,因此调整工作量也着实不小。
望着窗外已泛起鱼肚白的天色,凌云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在目前海天项目的赢利模式还没有确立,赢利点还没有找到的情况下,如果我们不加强分公司内部管理、加大总部监控力度、在投入阶段注重截流、在截流的同时去考虑开源,那么我们所谓的赢利预期最后都只能成为天方夜谭!”
在将整份手稿又前后理顺一遍后,已经是清晨六点了。他站起身来,满意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上床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