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脏,像一个严丝合缝的容器。它柔软又坚韧,这样,里面才能盛放着那么多关于他人的记忆,那些记忆逐渐溶于血液,如同海浪一样被推送、蔓延至全身的角落……喧嚣着,不断喧嚣着。
但旧的记忆最终都会变成碎片和尘埃,被新的记忆吞噬。
上完上午第四节课后,我站在第二教学楼105室的窗外等着影山下课。影山是文学院的学生,他们的老师总是喜欢拖延十分钟。但奇怪的是,教室里没有人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也没有人吹口哨和扔粉笔头,所有人都很安静的样子,他们的目光清澈而纯粹,聚焦在投影仪上的一幅画上,画的旁边是几行潦草的字迹。
那是一幅我完全无法看懂的,奇怪的画。
文学院的家伙都是些奇怪的生物,很多人都是那么想的。他们天真浪漫,不切实际,很容易为一个小细节而感动,他们柔软得似乎没有形状和质地。很多这样的人在毕业后失去了行踪,有的人选择四处漫无目的地旅行,有的人隐居在山中画一辈子的画……而我是工科学院的女生,每天面无表情地出没于教室、图书馆和食堂。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皮肤总是冷冰冰的,即使是杀气腾腾的六月夏天,我也不怎么会流汗。以前我总喜欢把自己的专业书拿给影山看,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夸张地用双手捂住眼睛,大声喊“不要给我看,我的头要疼死啦”。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他几下。
我们的世界千差万别,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得可以融化一切,有时候在图书馆里,我看“电路原理”看到一半,抬头看见他正打瞌睡,下巴卧倒在五彩斑斓的美术书籍的一页上,睫毛长长的,毛茸茸的,闪耀着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特有光芒。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想要找出我们的相同点,但很可惜我只找到一个,如果“打瞌睡的时候会流口水”算的话。
没有相同爱好的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好几次我都听到宿舍的朋友这么说。我也没有反驳他们,因为虽然我和影山是男女朋友,但我心里也不确定这样的情感能维持多久。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影山已经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等在这里,看都没看就往我这边走过来。
“静音……”他喊。
他的声音很好听,声波震动了空气里排列得很整齐的细微粒子,如同孱弱的昆虫翅膀在情不自禁地颤抖。
“中午去哪里吃饭呢?”他靠过来。
我能闻到他身上洁净的气息。他今天依旧穿着灰白色的牛仔裤和绿色的T恤。这两种都是他钟爱的颜色,于是他乐此不疲买了很多灰白色和绿色的衣服裤子,有时候是鞋子。我是无法理解这些的。
在我看来,男生穿绿色会显得怪异,和这个沉闷又浮躁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是很意外的是影山把这样的搭配穿得很妥帖。我还是喜欢他的。他是一个能让站在身旁的人感觉安心的家伙。
“我们去外面吃吧。”我回答他。
他点点头,然后接过我手里的书本放进他的大包,他的帆布包很大,可以容下一切莫名其妙的,男生不应该随身携带的东西,比如二十四色蜡笔,比如老旧的唱片,比如相机,再比如薄荷糖和皱巴巴的信纸。
我们沿着学校唯一的一条坡道走了十多分钟,最后决定在西门口的日式小饭馆里吃午餐。
那家小饭馆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寥寥可数的几个女服务员总是很期盼影山的到来,因为他总是很温柔,他的目光和微笑让原本逼仄的房间变得温暖和开阔。而她们似乎都很讨厌我,因为她们想不明白我这种姿色平平的女生怎么会霸占到这么优秀的男生。
拿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这很不科学。
当然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只是因为这里有熬煮得很出色的食物。去年的时候,我还不清楚学校西门口有这么一家出色的餐馆。意外和影山认识后他才带我来这里,于是我品尝到了和影山一样温柔的味增汤,玉子烧。
影山总是觉得好笑,说你在这个学校生活了两年,居然会不知道这个地方。你平时除了上课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说:“考各种证书啊,还有就是去外面打工之类……更多的时间都是用来睡觉和看书。”
“多无趣啊。”
“你们文科生不会明白我们的……艰辛。”
“说得好像已经工作了一样。”影山撇撇嘴。
“是为未来的工作未雨绸缪啦。影山你就不会发愁将来找不到好工作吗?”
“我从没想过。就算找不到也不要紧吧。”
“哈?”我心里想,靠画画和摄影可赚不到什么钱。
“为什么要去想这些?过好眼下的日子就行啊。人的一辈子,总是在无休止的忙碌和烦躁中度过,为什么要把这珍贵快乐的几年也变成那种枯燥的日子呢?”
我们之间总是发生诸如此类的对话。影山的家境足够富足,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顺理成章。但是我不能这么想,我家里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也都在读书,我得顺利毕业,然后找个挣钱的工作,好补贴家用。
任何富有朝气、年轻美好、如同花草的想法一旦碰上现实的尘埃,就会变得冰冷、坚硬、毫无美感可言。我从未和影山说过,我喜欢看村上春树的小说,虽然那些细碎如同树杈的细节搅得我头疼,但我还是喜欢。那种带给人窒息感的美好阅读。
在影山眼里,我就是那种毫不浪漫的女生。每次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庆祝一下去喝酒看电影之类,我都会一口拒绝。我说:“还不如一起去图书馆用功呢。”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着。有时候他会无故消失,那肯定是去了学校附近哪个街角去拍照了。
你一定感到讶异,既然如此,你们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
其实,你不要问我,连我自己都有些糊涂,搞不清楚影山是怎么想的。
大学二年级的下半学期,学校开运动会,宿舍里的女生都拿出了压箱宝,平日里她们和我一样都是灰头土脸的工科女生,但是她们也渴望着恋爱,所以那几天她们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地跑去给熟悉的陌生的男生加油。那些身材高挑的,有着迷人微笑的,家境富足的,懂得如何装扮自己的男生身边,总是会多一些很容易脸红心跳的女生。
“静音你不去吗?”舍友问我,“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我摇摇头。我对谈恋爱并不感兴趣。
“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那几天的宿舍变得空荡荡,有时候我能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被不远处的墙壁反弹,原路返回。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无法轻易靠近的味道。手上的几本小说都被翻阅得快要破损,很多情节也都烂熟于心。
我终于没能忍住跑去操场凑热闹。本来我想换上那条蓝色的裙子,但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穿裤子。因为我比较懒,不想洗只穿了几十分钟的裙子。在跑去操场前,我在食堂门口的杂货店买了一瓶冰冻的矿泉水。
那时刚入夏,但那天的气温出奇地高。蝉鸣声开始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刚刚绿起来的一片小树林。
我站在运动场入口处,看到眼前到处是群魔乱舞的啦啦队,有点好笑的是有个班级组了个“男色啦啦队”,因为他们班级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生,他们的口号是“不许抢走某某,她是我们的”。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了很久,感觉眼前发生的事情离自己很遥远。就是那种想要伸出手来触摸远在四十万公里外月亮的感觉。
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影山。
事情发生得突如其来,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影山参加了男子1500米长跑。他的体力要比我想象的来得好,他对待那些帮他加油鼓劲的姑娘们很好,总是孜孜不倦地报以阳光的微笑。
“这真是个傻瓜。”我想,“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浪费自己的体力。”
最后影山得了第四名,他没能如愿拿到奖牌,冲过终点线的瞬间,他像是失控着陆的飞机,栽倒在离我三米开外的草地里,不省人事的样子。周围的女生爆发出一片惊呼声。她们都把凶狠的目光对向了我,搞得好像是我把影山弄摔倒了一样。我条件反射地摆摆手,手里的矿泉水泼出来一些,撒在跑到上冒出呲呲的白烟。
在我感觉尴尬想要逃离事故现场的时候,影山突然神奇地爬起来对我说,“那个同学,矿泉水能给我喝一口吗?我快要渴死了。”
“嗯?这个……不行。”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喝了几口了。
但是他自顾自地跑过来抢走我手上的矿泉水,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半瓶,最后还朝我笑笑。他的额头上还残留着草叶的痕迹,笑容让他显得格外迷人。我没有听清楚后面的愤怒女生在讲些什么,我只听到影山说,“这样算不算间接亲吻呢……”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红了脸。我并不知道文科男生和工科男生的区别。
这样的记忆成了我人生道路上一段奢侈的回忆。就好比蝴蝶在展翅欲飞后,总会回想起自己在朝露中湿漉漉地,向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张开软趴趴的翅膀。这样的比喻很不到位,谁让我是个不浪漫不文艺的工科女生呢。
影山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我请你吃饭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叫影山,我只听到周围逐渐聚拢了叽叽喳喳的女生,从最初的吵吵闹闹到最后的肃静无声,呆头呆脑的我并不清楚日后我将成为众多女生的公然大敌。
不管我怎么拒绝,最后影山还是成功请我吃了一顿饭。
“你是工学院的女生吧?”
“嗯……”
“工学院的女生,都拥有一些男生才会有的美好品质。”
“你这么说,是在损我吗?”我瞪着影山。
“没有,我是说真的。我喜欢坚强的,朴素自然的女生。”
和大多数班里的男生一样,影山也喜欢画画和摄影,以我的水准是无法判断他作品的优秀度的。我只是在画里和照片里看到一大片一大片茂盛的绿色,能捕捉到被风吹过的痕迹,粉色和白色的花朵,有女生站在树下露出平静的微笑……女生的脸并不漂亮,但是那种笃定的神态让她有一种突如其来的美感,独特的美感。
影山说:“你做我的模特吧?”
“可是我不漂亮。”我自卑地回答。
“那只是你自己那么认为而已……你只是还没发觉……”
没错,我喜欢看小说,看到那些男主角对女生说出一些奇怪的告白,总是脸热心跳,呼吸困难。有时候还会觉得这样的情节很是虚假,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当我听到影山对我说“你其实挺好看”时,我并没有激动,也没受宠若惊,我只是镇定自若地回答他,“谢谢。”
那之后,影山常常用自行车载我去郊区一带的公园,拍一些照片。我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许是要比朋友更高一层的情感。有时候我也会幻想,影山是不是喜欢我,会不会对我告白。
但是宿舍里的女生看出我的幻想,她们警告我,他根本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生,他靠近你肯定有什么阴谋,也许只是捉弄你……他身边有那么多漂亮优秀的女生……我知道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发生,有时候我走在校园里都能察觉到空气里蓄势待发的粒子,夹杂着女生们的嫉妒和嘲笑,没人愿意相信影山最后会和我在一起。虽然在一起的几个月,影山帮我拍的照片多少让我找回一些自信,但我也明白,学艺术的人的心,我是无法琢磨透的……也许他只是单纯地觉得我适合拍摄一些主题的照片,仅此而已。
所以,千万不要深陷进去。我这样告诉自己。
然而大三秋天的时候,我和影山还是在一起了。
收到那封告白信是在晚上八点。影山打电话喊我下去,然后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封信,他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给你的信……”
“是谁?”我好奇地问。
“你拆了就知道了,那个人,大概因为看了我帮你拍的那些照片,喜欢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我拍了下影山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扭头去拆信封,里面只是一张牛皮纸以及一个植物的标本。“是蒲公英的标本。”影山又说。
“你骗我啊……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呢!”我看了看牛皮纸,发现最下面写着影山。
“没错就是我啊。”
“?”
“我喜欢你啊,笨蛋。我把那个人的信丢掉了,换成了我自己的。”
“……”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男生的告白。我紧张得双手抽搐,干枯的标本被我弄得支离破碎,我不懂蒲公英的花语也不想去弄懂这些。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空如也,只留下“我喜欢你啊笨蛋”这句话。
在我心里还在咆哮“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给我出这种难题”的时候,影山的吻已经逼上来。入秋冰凉的空气里,灯光下飞蛾还在扑扇着灰蓝色的翅膀,洁净的潮湿已经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我,视线里一片静悄悄的模糊,只留下皎洁的月光在摇摇欲坠地燃烧。
我丢人现眼地流下了奇怪的眼泪。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激动或者难过……很多情绪的边界其实很模糊,只要用手指戳一戳就能抵达另外一个世界。
周围好像有人用手机拍照片,但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说:“我也喜欢你,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