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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东风寒(6)

凌南王从书桌上拿起一份折子,递给儿子:“我刚整理出来的,看完牢记,然后烧掉。”

楼誉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下去,微微缩小的瞳孔中满是震惊的情绪,待看到最后那个名字,赫然抬头,不敢相信道:“父王,他也是你的人?”

凌南王缓缓点头,眼中有着老谋深算的深沉,还夹杂着几不可见的伤痛:“从九妹远嫁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了,一个人再能打也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要保护住想保护的人,就必须在朝堂之中拥有自己的力量。”

楼誉只觉得手中的折子重若泰山,这都是自己父亲多年暗中经营的心血所在,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低调不问政事,游离于朝堂之外,甘心当个富贵闲人的父王,竟然想得那么深走得那么远。

“这些是我的全部力量,今天就交给你了,你要善用。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擅起兵祸,乱天下,苦百姓。你做不做得到?”凌南王声声沉重。

楼誉无比郑重点头:“孩儿谨记父王教诲。”

四年后,冷月如钩,楼誉抬头看向窗外,眼睛微眯隐隐掠过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杀意。

那一夜的父子对话历历在目,而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武定十年,秋末冬初,武定帝五十岁寿辰,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皇宫廊道两边点起了一盏盏红色的绢绸宫灯,地上铺满了红毛地毯,满目皆是琼浆玉液,山珍海味,说不完的富贵奢华。

武定帝设宴承天殿,文武百官齐聚恭贺,一时间冠盖云集,鸿儒谈笑。

武定帝卧病多日,今日身子难得畅快些,又见后妃皇子,重臣贤相济济一堂,一派盛世景象,心中甚是高兴,语气之间就松快许多。

曹皇后一身盛装,端起酒杯语笑盈盈,道:“臣妾恭贺皇上万寿无疆,今日皇上气色极好,怕是要多喝一杯了。”

武定帝点头笑道:“劳皇后费心了。”端起白玉杯往嘴边送,却听身边的容妃柔声道:“皇上龙体才刚好点,这酒性烈,喝慢些,小心又咳了。”

武定帝刚拿起的酒杯便又放下了,转目看向她,笑道:“还是容妃贴心,想得周到,来人,换果浆子。”

早有宫人上来,将武定帝案前的酒水撤了,换上了新鲜果浆。

曹皇后的笑意凝在脸上,深吸口气,一只手指甲在嵌精绣凤的袖子里掐得齐根而断。

群臣络绎不绝恭贺,就连最挑剔的言官今日都搜肠刮肚地挑各种好听的话来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太没新意,历数这几年最让皇帝高兴的事,还是四年前的塔姆河大捷,加之这次大军征伐是太子统帅,夸了皇上也就相当于夸了太子,这么一举两得,一句话捧两个人的便宜马屁,群臣们拍得不亦乐乎。

武定帝极为受用,笑道:“这一仗确实打得漂亮,太子年纪轻,多依仗诸卿辅佐方有这一胜。”

话说到这里,按理太子无论如何都要出来自谦一下才符合规矩,却不料太子领衔众皇子坐于右首,心事重重地端了个杯子发呆,竟没有半点反应。

场面有些尴尬,武定帝斜睨太子一眼,不满地哼了一声。

曹皇后连忙轻咳一声,向禄亲王使了个眼色。禄亲王反应过来,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太子,太子这才如梦初醒,也不知道群臣刚才说了些什么,忙不迭地端起杯子想敬酒,却忙中出错地打翻了面前的汤盏,被汤汁溅脏了前襟。

群臣默然,曹皇后连忙笑道:“太子最近忙于国事,怕是太累了,皇上说得对,太子年纪轻,还须劳各位尽心辅佐才行啊。”

武定帝脸色难看,瞪了太子一眼,也不理曹皇后,转头看向容妃:“诚儿最近很好,太傅夸了他好几次,书念得不错,字也写得大有长进,最难得的是,小小年纪对政务时事已有了独到见解,真是让朕欣喜。”

容妃浅笑答谢,容家子女的外貌一向出色,加之她性格温和,这垂眸一笑,更显柔美。

楼诚端了杯酒蹦出来,跪地行礼,朗声道:“儿臣恭贺父皇,福寿绵长,父皇身体康健,就是儿臣最大的心愿。”

武定帝脸色稍霁,笑道:“好好,是朕的好孩子。”

群臣见风使舵,一看这种情形,风向立转,各种阿谀奉承滔滔不绝奔往容妃和六皇子而去。

曹皇后勉强维持着端庄的笑意,脸上却似糊了层糨糊般,僵硬得刮都刮不动。

禄亲王眼露愤恨神色,太子却依然心不在焉,找了个换衣服的借口,匆匆离席。

文官席上,魏相爷独坐首位,轻捻长须,淡淡看向对面。

斜对面的席面上,楼誉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旁若无人地坐在桌旁,拈着一只酒杯自斟自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若论塔姆河大捷,首功当属打下焉吉城的凌南王世子,可如今,群臣满嘴溢美之词,却没有半句提到楼誉,人心冷暖,趋炎附势,可见一斑。

魏相看了楼誉片刻,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给自己斟了杯酒,也不敬任何人,仰脖一饮而尽。

宫内其乐融融,温暖如春,一派太平盛世的好年景,没人知道,此刻的宫外,却已是另一番境况。寂寞的长街上空无一人,黑漆漆的街巷之中,突然传来了急促繁乱的奔跑声,身着禁军服饰与御林军的军人手持兵刃,从街角巷尾涌出,围住分布在长街附近的各个朝臣府邸,在一片妇孺的惊叫声中,沉默凶悍地冲进府去。

奔跑声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长街街尾那座青瓦白墙的雅致府邸前,火光重重,无数军士手持火把,森然冷漠地站在府门之前。

“嘎吱、嘎吱……”重阳门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几乎与此同时,永定门、宣武门、启文门、安贞门、华光门、景芝门、平远门亦缓缓关上。

九门全闭,外军不可进,内臣不能逃,上京城成了一座孤城,肃杀之气渐渐弥漫。

宫内鼓乐齐响,歌舞升平,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微醺的醉意。

武定帝早就觉得乏力,心口既闷且痛,几乎坐不住。只是一年一次的寿宴,身为帝王不能露出疲乏病态,只得强自撑着。

身侧的容妃刚想开口劝皇上回宫歇息,就听得承天殿外一阵杂乱的呼喝声,心中一惊,这种时候,是谁敢在外面吵闹?

一个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惶急得差点摔倒,跪禀道:“皇上不好了,九门忽然关闭,御林军四处奔杀,包围了多处府邸!”

武定帝霍然坐直,侧耳倾听,果然有马蹄兵戈之声远远传来,怒不可遏道:“大胆,竟敢造反!”

御林军指挥使欧阳元拔出腰刀吼道:“不要慌,护驾!”

武定帝拍案怒喝:“传朕旨意,速调禁军平叛,将那些反贼一一给我杀了!”

大梁兵制,御林军负责宫内防御,禁军负责上京城内安全。如今御林军不可靠了,武定帝第一时间想到调禁军入宫,剿杀反贼。

不料奔出去传讯的太监迟迟不归,外面的喧嚣砍杀声却越来越大。不知道外面情形,众人如坐油锅之上,无比煎熬,却不敢妄动。

不久,只见数十个御林军满身是血退了进来,见到欧阳元,脸上俱是不敢相信之色:“指挥使,禁军未奉旨突然大举攻入皇城,北辰宫已失守,宫外各朝臣府邸也被强行闯入,我们抵挡不住,死伤惨重啊。”

此言一出,朝臣们皆大惊,忧心家眷安危,惶惶然乱成一片。

武定帝双手剧烈颤抖,声音嘶哑:“是谁,是谁,究竟是谁?”

殿外马蹄声重,十余军士持枪带刀冲了进来,一个全身戎装之人缓步而出,慢慢道:“父皇,孩儿在这里,恭贺父皇寿比天齐。”

武定帝看清这人面容,一口气阻滞在胸口,猛烈咳嗽:“你,你竟敢!”

太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孩儿备了重礼给父皇贺寿。”

武定帝暴怒:“好个孝顺的孩子,来人啊,给我拿下!”

没有人应诺,御林军指挥使欧阳元向太子行了个礼,向几个下属使了个眼色。

只听刀入血肉之声,那几个负伤躲进殿内的御林军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人一刀割喉。随后,又有数十全副武装的禁军冲了进来,控制住了所有的文臣武将,就连楼誉的脖子上都被架了把明晃晃的钢刀。

兵部众将武艺在身,好几个站起来试图抢刀反抗,却发现手脚发软,竟是内力全失,使不上力道。

王冀软倒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指着太子怒喝,“你在我们的酒里放了什么?”

太子面笑心不笑:“放心,不是化功散。王大人和众位将军乃是国家柱石,本太子还需要各位开疆辟土,岂会舍得让大家有所损伤?只不过是一些暂时消解气力的药物罢了。”

禄亲王拍拍衣袖站了起来,狞笑补充:“不过众位大人还是不要妄动的好,各位的家眷可还在府上望眼欲穿地盼着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无礼轻薄至极,多位大臣武将面露愤怒的神情,却都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武定帝看着禄亲王,指着曹皇后道:“你……你养的好儿子!”话音刚落,一口痰堵在胸口,脸涨得通红,颓然倒回龙椅中。

曹皇后惶急去扶,却被武定帝奋力一把甩开。曹皇后身子被带得一个趔趄,发髻上的金步摇歪落一边,脸色瞬时苍白如纸,又急又惊看向太子:“太子,你已经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为何如此等不得,做下逼宫夺位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还不快快向你父皇认错,求你父皇原谅!”

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

太子抿唇冷笑道:“来不及了,母后难道以为这般行事之后,父皇还会原谅孩儿?”

曹皇后如遭雷击,脸色青白,脚下一软,颓然坐在地上。

太子转头看向武定帝:“父皇操劳国事多年,过于劳累,孩儿倍觉愧疚不安,不如今日就写下退位诏书,昭告全国退位让贤,从此颐养天年,让孩儿来替您分忧,岂不是好?”

说话间,早有军士将笔墨纸砚端了上来,摆在武定帝身前的案几之上。

有几个言官御史闻言大怒,不顾生死,指着太子骂道:“不忠不孝,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君,你如此卑劣行径,必将被载入史书,遭万世唾骂。”

太子眼中怒火一盛,使了个眼色。

几人身边的军士随即手中用力一拉,锋利刀尖划过脖子,鲜血喷涌飞溅,那几个冒死谏言的官员怒瞪双目,颓然倒下。

“胜为王败为寇,史书亦是人写的,我想让你们怎么写,你们就要怎么写!”太子掏出一块白色锦帕,拭去飞溅到脸上的鲜血,冷冷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听话的,都和他们一个下场!”

又有武将不服大喊:“凌南王尚在平西郡,岂会容你这般倒行逆施,他必然不会放过你!”

太子闻言竟也不怒,森森道:“凌南王?现在估计忙得很,无暇来坏本太子的大事。”

边关紧急军情文书尚在快马加鞭送往上京的路上,就在他逼宫夺位的前夜,朔国边军突然无端暴起,如有默契一般,发了疯似的在平西郡下十五州同时发动进攻。凌南王率黑云骑奋起反击,此时梁朔两国边境战火绵延,正打得如火如荼。

太子看了不远处的楼誉一眼,冷笑道:“等本太子以正统储君的身份登位之后,凌南王又能如何?难道他还会指挥十万黑云骑兵指上京?要知道内战一起,苦的是百姓,败坏的是大梁的国力,凌南王若罔顾百姓和国家安危,擅起战祸,他才是那个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之人。”

脖子上明晃晃的钢刀反射刺眼的光,楼誉低着头,长长睫毛挡住了眼睛,一声不吭,似乎醉了。

武定帝喉头咯咯作响,双目几乎瞪出眼眶之外,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

太子不耐烦道:“父皇累了,龙体欠安,来人啊,替皇上磨墨执笔。”

便有近随太监躬身上前,将羊毫笔浸满墨汁,摊开宣纸,将笔放在武定帝手中,又握住他的手,执笔代写。

“古天下,能者得之,今太子受命于天,德照四海,贤披天下,乃大梁天命,朕身有微恙,愿禅位于太子,颐养天年。望其正本立道,宽容以教,中立而不倚,为一代明哲圣君。”

太子昂首念道,却见那太监全身发抖不敢下笔,怒道:“该死的东西,还不快写!”

那太监抖如筛糠,两眼翻白,咣当一声翻倒,竟然晕了过去。

“我来。”禄亲王挽起袖子,噔噔噔几大步踏上前来,拉过武定帝的手,就往纸上写。

“不要,皇上!”容妃鬓发散乱,疯了一般扑上来,想要挡在武定帝身前,却被禄亲王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飞出去。

“绑起来!”禄亲王狠狠道。

“母妃!”六皇子楼诚拨开刀枪冲上来,扶起容妃,怒目而视:“谁敢动!”

众军士迫于他的威势,竟被震住,无人敢上前。

楼诚扶起容妃后,又不顾性命地冲到武定帝身边,一把抢过笔远远掷到一边,怒道:“三哥,你难道连人伦都不顾了吗?”

人伦?你死我活之际还谈什么人伦?禄亲王残酷地冷笑,挥手道:“来人,六皇子忤逆当诛,给我砍了。”

老六,别怪哥哥心狠,要怪就怪你生在帝王之家。

早有军士挥刀上前,雪亮刀光夺魂摄魄地凌空劈下,楼诚虽然随弯弯学过几招武艺,但哪里是大内禁军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劈死当场。

“诚儿!”容妃凄厉哭叫。

不远处,楼誉眼睫颤动,低垂的手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

却听见太子猛喝一声:“住手!”

钢刀恰恰在楼诚头顶停住,禄亲王不解地看向太子,急道:“皇兄,夜长梦多啊!”

太子比禄亲王想得更为深远,他今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那是长久之治,自然希望有个好名声,若逼宫当日就弑父杀弟,那张退位让贤的诏书就算白写了,他的继位也将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传将出去必将为天下诟病。和朔国帝君殷溟不同,太子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去收拢分崩离析的朝政,所以他格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登位理由。六皇子要杀,但不能是这个时候,此时若杀了六皇子,引来天下非议,不啻自毁长城。

太子瞪了禄亲王一眼,缓和表情道:“六弟年轻不懂事,本太子不和他计较,来人啊,把六皇子带下去。”

便有军士上前,架住楼诚胳膊肩臂,将他硬生生拖了下去。

武定帝急怒攻心,一口痰堵住喉咙,脸色涨红,双手颤抖,瘫在龙椅上,渐有白沫从口中溢出。

“父皇,儿臣冒犯了。”禄亲王低低道了一声,扯过武定帝的手,将笔重新塞回他手中,带着他的手写了起来——古天下,能者得之……

不消一会儿,一张退位诏书墨汁淋漓地出炉,就待从北辰宫中取来镇国玉玺盖印便可。禄亲王拿起诏书,不待吹干,急不可待当众大声宣读。附庸太子一党的官员互使眼色,纷纷跪满一地行见君之礼,大呼:“恭贺新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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