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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卷二十三(1)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世家也。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罔不至。其不好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某公亦名宦,休致归,闻其行,怒之。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逾垣归,迟明而返,以为常。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怒不之惜,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后药之。月余渐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私逸者,挞如前。而公子最慧,读常过程。如此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而公犹箝制之。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少弛其禁。而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一日,过西安,见优童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益触所好,私意示惠卿。惠卿无难色,至夜携妇至,果少好,遂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惟父存耳。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耗问。”公子惊问:“母何姓?”答:“姓吕。”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天明,厚赠之,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而去。后令苏州某邑,有乐妓沈韦娘,雅丽绝伦,心好之,潜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君侯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邑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其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藏有酖毒,暗置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不解其故,悉不平,共贿激优人,使讼于上官。公子惧,泻槖弥缝,卒以浮躁免官。归家年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之孙;公以其门无内行,恐习气染儿,虽诺嗣之,但待其老而归之。公子愤,欲往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罢。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之,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定省之。月余寻卒。

异史氏曰:“盗婢宿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已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而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刭其首,而徒流汗投酖,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石清虚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靳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有势豪某踵门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竟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堕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于邑,但见河水清澈,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既归,不肯设诸厅事,洁内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既入,则石果陈几上。邢错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固识之。前后有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邢审视窍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之门外;既还,则石失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去,牵其袂而哀之。叟曰:“奇矣!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跽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曰:“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还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始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石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数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小偷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绪。积有数年,偶入报国寺,见卖石者,近视则其故物,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卖石者不能言。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有尚书某购以百金,而邢意万金不易也。某怒,因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某托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皆以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谓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以两贯相赎。”邢得梦甚喜,敬志其日。而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诣海岱门,则其家人窃石出,将求售主,因以两贯市归。后邢至八十九岁,自具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既而果卒,子遵遗教,瘞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逾二三日,携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汗流,往空自投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之官,一讯遂伏。问石,则鬻诸官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罔不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而放之。邢子拾碎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人云:‘士为知已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而况人乎!”

曾友于

曾翁,昆阳故家也。翁初死未殓,两眶中泪出如瀋。有子六,莫解其故,次子悌,字友于,为邑名士,以为不祥,戒渚兄弟各自惕,勿贻痛于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先是,翁嫡配生长子成,至七八岁,母子为强寇掳去。娶继室,生三子:长曰孝,为诸生,次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义。孝以悌等出身贱,鄙不齿,因结连忠、信若为党,即与客饮,悌等过堂下,亦傲不加礼。仁、义皆忿,与友于谋,欲相仇。友于百词宽譬,不从所谋;而仁、义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孝有女,适邑周氏,病死。纠悌等往挞其姑,悌不从。孝忿然,令忠、信合族中无赖子,往捉周妻,搒掠无算,抛粟毁器,盎盂无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系之,将行申黜。友于惧,见宰自投。友于品行,素为宰所仰重,诸昆弟以是得无苦。友于乃诣周所,亲负荆。周亦器重友于,讼遂息。孝归,终不德友于。无何,友于母张夫人卒,孝等皆不为之服,宴饮如故。仁、义益忿。友于曰:“此彼之无礼,于我何损焉?”及葬,把持墓门,不使合厝。友于乃瘗母隧道中。未几,孝妻亡,友于招仁、义往奔其丧。二人皆曰:“期且不论,功于何有?”再劝之,閧然散去。友于乃自往,临哭尽哀。隔墙闻仁、义鼓且吹,孝怒,纠诸弟往殴之。友于操杖先从。入其家,仁觉而逃;义方逾垣,友于自后击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殴不止。友于横身障阻之。孝怒,让友于。友于曰:“责之者,以其无礼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恶,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愿以身代之。”孝遂反杖挞友于,忠、信亦相助殴兄,声势震动,里党群集排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诣兄请罪。孝逐去之,不令居丧次。而义创甚,不复食饮。仁代具造讼诸官,诉其不为庶母行服。官签牒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陈状。友于以面目损伤,不能诣署,但作词禀白,哀求阁寝,宰遂消案不行。义亦寻愈。由是仇怨益深。仁、义皆幼弱,辄被敲楚。怼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友于曰:“此两语,我宜言之,两弟何云!”因苦劝之,卒不听。友于遂扃户,携妻子借寓他所,离家五十余里,冀不相闻。友于在家,虽不助弟,而孝等犹稍稍顾忌之;既去,诸兄一不当,辄叫骂其门,辱侵母讳。仁、义度不能抗,惟杜门思乘间刺杀之,行则怀刃。一日,寇所掠长兄成,忽携妇亡归。诸兄弟以家久析,聚谋三日,竟无处可以置之。仁、义窃喜,招去共养之。往告友于,友于亦喜,即归,共出田宅居成。诸兄怒其施惠,登其门窘辱之。而成久在寇中,习于威猛。闻之,大怒曰:“我归,更无一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责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义各以杖出,捉忠及信,并挞无数。成不待其讼,先讼之。宰又使人请教友于。友于不得已,诣宰。俛首不言,但有流涕。亟问之,惟求公讯。宰乃判孝等各出田产归成,使七分相准。自此仁、义与成倍益爱敬。谈及葬母事,因并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兽也!”遂欲启圹,更为改葬。仁奔告友于,友于急归谏止之。成不听,刻期发墓,作斋于茔。以刀削树,谓诸弟曰:“所不衰麻相从者,有如此树!”众唯唯。于是一门皆哭临,安厝尽礼。由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刚烈,辄批挞诸弟,而于孝等尤甚。惟重友于,盛怒时,友于一至,片言可解。孝有所行,成往往不平之。因之,孝无十日不至友于所,潜对友于诟诅。友于婉谏,卒不纳。友于不堪其扰,又迁于三泊,僦屋而居,去家益远,音迹遂疏。逾二年,诸弟皆畏惮成,久遂相习,纷竞绝少。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长继业,三继德,皆嫡出;次继功,四继绩,皆庶出;又婢出继祖。皆成立。亦效父旧行,各为党,日相竞,孝亦不能呵止。惟祖无兄弟,年又最幼,诸兄弟皆得而诟厉之。岳家故近三泊,会诣岳,窃迂道诣叔。入门,见叔家两兄一弟,诵怡怡,久居不言归。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之知,我岂惜瓯饭瓢饮乎!”乃归。过数月,夫妻往寿岳母。告父曰;“我此行不归矣。”父诘之,因吐微隐。父虑与有夙隙,计难久居。祖曰:“父虑过矣。二叔,圣贤也。”遂去,携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齿儿行。使执卷从长子继善读。祖最慧,寄籍三泊年余,入云南郡庠。与善闭户研读,而祖又讽诵最苦,友于益爱之。而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目,微反唇,业诟辱庶母。功怒,刺杀业。官收功重械之,数日死狱中。业妻冯氏,犹日以骂代哭。功妻刘,闻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谁家男子活耶?”操刀入,击杀冯,自投井中亦死。冯父大立,悼女死惨,率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妾,裸挞道上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冯氏何得复尔!”吼奔而出,诸曾从之,诸冯尽靡。成首捉大立,割其两耳。其子护救,继、绩以铁杖横击,折其两股。诸冯各被夷伤,哄然尽散。惟冯子犹卧道周。众等莫可方略,成夹之以肘,置诸冯村而还。遂呼绩诣官自首。冯状亦至。于是诸曾皆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门外,犹恐兄念旧恶。适友于率一子一姪入闱归,望见,惊曰:“弟何来?”忠未语先泪,长跽道左。友于益骇,握手入,诘得其情,惊曰:“且为奈何!一门乖戾,逆知奇祸久矣;不然,胡以窜迹至此。我离家久,与大令无声气之通,今即匍匐而往,只取辱耳。但得冯父子伤重不死,吾三人幸有捷者,则此祸可以少解。”乃留之,昼与同餐,夜与共寝。忠颇感愧。居十余日,又见其叔姪俨如父子,兄弟皆如同胞,凄然下泪曰:“今始知曩日非人也。”友于亦喜其悔悟,相对酸恻。俄报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鸣,先归展墓。明季甲第最重,诸冯皆为敛息。友于乃托亲友,赂以金粟,资其医药,讼乃息。举家共泣,乞友于复归。友于乃与兄弟焚香约誓,俾各涤虑自新,遂移家还。祖从叔不欲归其家。孝乃谓友于曰:“我乏德,不应有亢宗子;弟又善教,即从其志,俾姑寄名为汝后。有寸进时,可赐还也。”友于从之。后三年,祖果举于乡。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乃去。居数日,祖有儿方三岁,亡归友于家,藏伯善室,不复返;捉去辄逃。孝乃异其居,令与友于邻。祖启户于壁通叔家,两间定省如一焉。自此成亦渐老,一门事皆取决于友于。因而门庭雍穆,称孝友焉。

异史氏曰:“天下惟禽兽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诗书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门内之行,其渐渍于子孙者,直入骨髓。故古云:其父盗,其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虽不仁,其报已惨;而卒能自知乏德,托子于弟,宜其有操心虑患之子也。论果报,犹迂矣。”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丰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门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其首,公子喜,近就与语。女便问!“寓居何所?”具告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云:“妾夕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诺而归,既暮,排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遂背媪而至。区区之意,深愿奉以终身。”公子亦喜,约以重金相赎。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雨而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上;已乃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物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既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消矣!”因劝令肄习,公子诺之。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有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其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急排闼入,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殊殷,乃修贽诣许媪,指名求之。则果有温姬而死已久。宋愕然而返,以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而心终爱好之。至夜,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父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遣不得去。一日,公子有谕仆帖,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云:“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以为笑。

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遗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

“耳录”云: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结缘。”讹“茶”为“恭”,亦可笑。

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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