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冰下流泉
白天工作,晚上呢,周三不来时,牛黄便关了门早早上床,亮着灯,躲藏在被窝里背煨着屋外煤灶的余热,捧起一本本书读个天昏地黑。如饥似渴的阅读,许多困惑的问题茅塞顿开,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牛黄面前铺展……
长此以往,便陆续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喜欢阅读朋友。同年龄的青年在一起,个性盎然互不相让,电光火石之间,思辨求索蔚然成风,常常是争得个个面红耳赤,听得屋外的大妈大爷担心不已,第二天便问牛黄:“昨晚你们几个年轻人没打起来?”“哪能呢?”“争吧,年轻时脾气是急切点”赵妈释然道:“上点年纪就好。”
这年冬天,多年不见的大雪居然光顾了本市。
先是微薄的雪花从天悠悠而降,引起人们的阵阵欢呼。慢慢的,那雪花铺了一层又一层。傍晚时分,雪花竟变成了鹅毛大雪,一时,天空密密麻麻,大雪飞扬,天很快便黑了下来。
独自一人的牛黄煨在床上读朋友们相互秘密传阅的书《第二次握手》,想着外面大雪纷飞路人缩颈的情景,幸福的笑了。
当他沉浸于书中最后苏冠兰与琼姐重逢时欢乐激动的情景,忽闻得一阵浓烈的焦糊味。小屋外的煤灶上,邻居们爱在冬季用竹烘笼煨烤衣物被盖……
牛黄掀被而起。果然,赵妈的煤灶上,大竹烘筐青烟袅袅,几条棉衣棉被正吱吱作响。未等牛黄赶拢,红光一闪早有火光腾起,接着噼噼啪啪一响,火光冲天而起。
牛黄急切大叫:“失火啦,失火啦!”一面抓起灶上的洗菜盆接水浇去。
邻里们惊醒了,个个惊恐万状,大人喊孩子哭的乱成一团。幸有赵妈的儿子和女儿赶来与牛黄并肩浇水,很快将明火扑灭,只剩下呛人的浓烟还在狭隘的空坝里盘旋。望着不肯离散的浓烟,人们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须知,石镇的旧房原本是多年来充分利用地理建造,一幢紧挨一幢毫无余隙,一旦燃起来,真正是火烧连营,蜿蜒十里……
自此,双石桥镇便恢复了原被斥为封资修而取缔了的晚上更夫鸣锣的古传统,以提醒人们作好防火防盗防事故的准备,防患于未然。
第二天,在赵妈、李婆婆和陈大爷的带领下,石镇的父老乡亲们敲锣打鼓,给工区年主任送来了大红纸书写的感谢信。
陈大爷还戴上自己那架用二根白丝线当镜腿的老花眼镜,往工区不甚宽泛的办公室中间一站,不断上下抚着已没有几根胡须的下巴,嘶哑地抑扬顿挫的朗读了一遍:“……皇天在上,膏梁在地,呜乎,大火即灭,苍生有救……呜呼,是贵工区教育出牛黄之侠士,解万民于火患,置百姓而倒悬!可谢乎,不可不谢乎……”
一番之乎哉也,读得牛黄颈项上的汗珠直渗,读得年主任昏头昏脑却满面笑靥,更读得围观的工区干部和工人们,有的敬慕沉思,有的想笑强忍、有的抿嘴而乐……
有的则充满了嫉恨……
话说当晚扑灭火患后,牛黄便重新缩回床上裹紧被盖阅读。他要将伏尼契的《牛虻》今晚一气读完,以完成今天的读书计划。
其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牛黄完全进入了书中的意境,沉醉在十九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的浪潮之中。
读到蒙坦尼主教和自己的私生子在山野间漫游时,泪水忽然就盈满了牛黄的眼眶。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叹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感人!多么的纯洁!多么的真情!”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想起了蓉容和小肖,更想起了虽给予自己生命却在心灵相隔遥远的父母……泪珠儿滚滚而下,哽咽失声,不能自禁!
蓦然,一阵彻骨的寒意传来,凭经验和直觉,他知道一定又是楼阁之上的房瓦被掀开了。
无奈,牛黄只得穿上衣服拎起电筒,爬上房顶。
果然,大雪重压下,一顺溜五块青瓦破裂,风雪便顺直而下扑在楼阁上,难怪紧靠煤灶的脊背温暖,面向里屋的前胸却寒意顿生了。
牛黄捺亮手电,先从一旁的房瓦中轻轻取出好的青瓦,再瞅准取出破瓦换上。
这本不是多大的事儿,可在这下雪的深夜,刺骨的风雪渐迷人眼,檩条更润溜得踩上去就打滑,也就成了一种小心翼翼的艰难。
好歹总算换完,牛黄小心地直腰垂手喘气站起来放眼望去,纷乱的雪花下一片幽黑,洪水般四下漫延;幽黑的远方,有集中的点点灯光斑驳陆离,那是城市的中心区域;更远处,蜿蜒而东去的黑黑的山脉,应当是平日林深草密葱葱郁郁的歌山了……
哦,歌山!哦,生我养我的城市!
拎着电筒站在高高房顶上的牛黄,极目向老房的方向眺望。他想,在西南方向那片阴霾的天空下,今夜的老房一定安静入眠;周伯黄父老爸还有那该死的牛三,一定梦中鼾声如雷,老妈呢,则轻轻的翻身……
“小心火烛!噹!小心烛火罗!噹!”更夫嘶哑的叫声传得辽远。
冷!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得厉害,那纷至沓来的雪花,自来后就没离去。
快下班时,周三打来电话,告诉牛黄晚上自己独来凑合,等着别走云云。
下班后,牛黄托肉店的朋友买了二根茼子骨借了赵妈的灶,用文火熬着;再在工区伙食团打了二份饭菜,关上门边看书边等周三。由于四壁不通风的小屋里不能像邻里们那样烧烘火兜烤火,牛黄读一会儿书就起来跺脚,活动僵持的四肢手指。他不由得想到农村里的蓉容,“家徒四壁,八隙通风”,如此寒冷漆黑的冬夜,一个孤苦的女孩儿……不禁打个寒噤。
多少年来一直认为自己很男人很坚强的牛黄,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怯懦和软弱。不知怎的,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加和读书的深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多情善感了。
想起孤立无援可怜的蓉容,牛黄肝肠寸断。
门外响起敲门声,牛黄放下书使劲儿跺跺僵硬的双脚,打开门,不是周三,而是人称“黑妹”的邻里赵妈的小女儿。
黑妹端着一个盖着的大陶瓷盅盅,眼睛一笑望着牛黄:“又在关门读书?”“嗯,黑妹,进来坐,有事吗?”
正处在女人最美丽年龄的黑妹,平时与牛黄见面只是彼此微微点点头,便矜持而高傲的昂首而去的黑妹,此刻却一迈步跨进了牛黄的宿舍:“这是我自己烧的回锅肉,送给你尝尝!”眼睛的余光迅速的将小屋扫了一遍。
牛黄吃惊:自来此地几个月,还从未和心高气傲的黑妹单独在一起。没想到她不来则罢,一来就送自己这么大个礼,这么大一陶瓷盅盅回锅肉该要多少肉票啊?
牛黄慌忙摆摆手紧张地推却道:“谢谢!我不要,我、我不吃肉,不,我不喜欢吃肉。”可黑妹比他更紧张:“收下吧,这是我刚学会自己弄得,也不知味道怎样?我觉得好像盐和豆瓣都有点放多哪,不过你喜欢麻辣,会喜欢的,收下吧,别人要看见了,快,收下。”
牛黄见她语无伦次的可爱样,只得接过。
黑妹松了口气,再左右上下细细的瞅瞅:“哎呀,牛黄,床上铺这么薄不冷呀?这灯暗,怎么不换盏亮一点的?”“将就,没事儿!你请坐呀。”黑妹不坐,还那么婷婷玉立的站着,叹道:“这么多书,这么多书!牛黄,你太有文化啦,将来不得了哟!”
“黑妹,这么冷的天,又死到哪儿去了?”是赵妈的喊声。“来啦,叫什么叫?”黑妹大声回答边跨出小屋:“我走啦,牛黄,再见!那陶瓷盅盅你要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黑妹一扭身,和进来的周三差点撞上。
“谁?”周三放下满是雪花的油布伞,揉搓着自己冻僵的双颊。
“邻里家的。”牛黄拎起水瓶倒些开水让他洗洗:“快洗一下,这鬼天气。”“麻辣豆丝”周三将菜递给牛黄:“饭有吧?”“当然有,哦我还炖了骨头汤哩。”周三洗了脸和手,一扭头瞅见桌子上的陶瓷盅,顺手揭开,肉香扑鼻而来:“哟,回锅肉?”他惊奇的望望牛黄:“我有三个礼拜没吃肉啦,你在哪儿弄的肉票?”“刚才那个黑妹送的。”
“送的?哎,我怎么没这个好福气?”周三贪婪地用手指拈起一大块肥肉塞进自己嘴巴,美美的嚼着:“味道好极啦,好吃好吃好吃!”
牛黄端着骨头汤进来,用脚踢上了门:“开饭!我早饿啦。”
一转身,周三笑眯眯的的举着一本报纸包裹着书:“看不看?”嗜书如命的牛黄揩揩自己的手:“什么好书?当然要看!”“‘少女之心’,这可是书中的好书哟。”牛黄早听朋友们议论过此书,忙一把抢过撕去报纸,“少妇之心—曼娜回忆录”几个手抄的题目扑入他眼帘,不由得一目数行如获至宝的读下去……
片刻,牛黄脸红红的合上书:“你读没有?”周三骄傲地点点头,“放在我这儿?”“不行,朋友说明天必须还,怕出事。”……
二人相对而坐,美美的吃着,聊着,不觉已是夜深人静。
周三侧耳听听,对牛黄道:“拿出来,听!”牛黄拂拭着油腻的双手,从枕头下摸出那黑色的小晶体管收音机,将一圈电线散开,一头从小屋顶内侧的细缝中向上探出,上面便是宽泛的楼梯面,而楼梯面左侧的窗口外是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一头缠在晶体管收音机寸把长的天线上,小心翼翼的旋着旋钮收索。
一阵强然的电流声响过,响起一个中年男人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声音:“这里是红军广播电台,这里是红军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闻:中共大规模对文革中的冤假错案进行平反,显示了邓小平政府对激进毛份子的直接打击……据悉,中共最近将向太平洋水域发射远程运载火箭,档志着中共进一步发展军备,走上穷兵黩武的道路……”
“行!”周三呶呶嘴,美美的喝一大口骨头汤:“换个台。”牛黄小心地动着手指头,竖起耳朵。强烈的干扰声里,突然响起纯净如水没有一丝杂音的音乐。“就听它了,好听。”牛黄点点头,固定好旋钮小心地将晶体管放在床头。
“嗯,这回锅肉好是好吃,就是太咸太麻辣。”周三又喝一大口骨头汤。
牛黄早麻辣咸得喉咙冒火,一阵穷吃猛拈,黑妹送的一大陶瓷盅回锅肉,全下了二人的肚子。没错,黑妹还提醒了的,可牛黄全忘记了,这下好啦,二人随便喝什么都解不了渴啦。
“有没有青菜叶?”周三想想问:“听我妈说过,实在口渴的话嚼青菜叶比喝开水有效,你这儿有青菜叶没有?”牛黄绝望的四下看看:“我哪有这玩意儿呀?现在这么晚了,如果早一点还可以找邻里大妈要一点。”
万籁俱寂,弯曲的青石板路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唯有那雪花在无忧无虑的飘扬着,施舞着……二人对着青石路边的下水道一阵猛尿,足足五分钟。尿啦,身体格外显得轻松,可强烈的干渴感却丝毫未减。
牛黄双手捧起让雪花轻盈地落在自己手上,再往嘴巴一塞:“嗯,好像可以解渴。”周三也照做,结果未了一摇头:“算啦,作用不大。”
“好雪呀好雪!”牛黄则贪婪的兀自望着天空,随口吟道:“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行啦,别吟啦,还是想想怎样解渴吧?”周三不耐烦的拉拉牛黄:“我们到外边看看,说不定能弄到青菜叶。”
果然,在石镇北边,他们发现了一大片绿汪汪的菜地,沿公路一直铺向黑暗的天边。
菜地里满是绿荫荫的青菜和圆圆的大白萝卜,在飞舞的雪花下露着诱人的光芒。
二人高兴得简直要振臂欢呼,忙忙地冲着菜地跑去。跳进地里,牛黄顺手一提,连菜带泥巴拔出个硕大的白萝卜,周三也没闲着,左手一旋右手一提,一手抓一个大萝卜笑呵呵的说:“有袋子么?”牛黄骚骚头发:“没有!用什么装哩?”周三放下萝卜脱下身上的劳保服朝菜地一铺:“用这个,多弄点回去。”二人快乐地一阵好忙,感到差不多了,便一人拎住一衣角抬起来。
正在此时,喊声骤起:“来人啦,抓偷菜的哟!来人呀。”紧接着,雪亮的手电茼光射了过来。吓得牛黄周三扔了衣服就跑,忙乱中,周三居然忘不了仍一手拎一个大白萝卜。
守夜的农民兄弟敲着铜锣射着手电追了过来,锣声和手电光在静静的深夜里喧嚣着和晃动着,声震十里,那么的令人胆战心惊。
牛黄满脑子的“完了!完了!”如果被农民抓住,那自己的“罪行”上得加上一句“深夜偷盗”的“罪名”了……周三瞅见了牛黄表情,边跑边说:“怕什么?抓不到我们;快跑,跑脱是大哥!”
二人一阵猛逃,终于冲进了青石板路。牛黄带头向镇边的一条深巷跑去,双桥石镇到处是这种深巷,不熟悉地形的人常常不知所措。
在巷道出口,他们停了下来。一阵手电光乱晃,农民们吼叫着从巷口下的青石板路上追过去,声音越来越远。牛黄这才发现自己和周三浑身上下都被雪花和汗水湿透了,寒噤接连袭来,全身一阵阵颤栗。可他俩还不敢出去,怕被聪明的农民兄弟“守株待兔”。
“还好,这也有十多斤吧?够吃了够本啦。”周三举起大白萝卜,开着玩笑:“你一个礼拜不用打菜了,自己勤快点弄起吃;给我和二丫头留一个,下礼拜六用。”他忽然不言语了,眼睛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