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玉洁拍手笑道：“好好好，这个主意真是妙！这样一来，佟先生和徐美玉成就良缘；加司东先生助人为乐，刘老板也免了遭人忌恨，大家皆大欢喜，不欢喜的，只有那个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的王探长了！刘先生，你真是聪明，我敬你一杯！”
刘恭正得意地“谢谢贝小姐褒奖，如此说来，我还真做了一件漂亮的事！”
他们碰杯。贝玉洁和刘恭正的互相欣赏，被佟光夫和徐美玉看在了眼里。
夜里。床上。丹顿把梅倩拥在怀里。
梅倩抬起头来问：“你去问过医生了吗？打胎可以吗？”
丹顿摇摇头，下决心道：“不打了，留下他吧，我们别去……冒险了！”
“那你会和我结婚吗？”
“我想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不管你，我会做这个孩子的父亲的！”
梅倩放心了，她躺了下来，但很快又不安起来：“那要是个怪胎呢？”
“怎么会呢？你怪吗？我怪吗？我们都不怪，孩子怎么会是怪胎呢？”
“那么生下来以后怎么办呢？”
“生下来再说。或许……”
“或许什么？”
丹顿说：“我不知道。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话吗，船到桥头自然直。”
梅倩有些担忧：“听说洋鬼子的小囡特别大，会把我的肚皮撑破的。”
丹顿笑了：“不要胡思乱想！你有没有见过那些混血儿，都长得很漂亮的。”
夜里。床上。佟光夫情意绵绵地把徐美玉拥在怀里。
徐美玉满心幸福：“光夫，我们的婚事真的要感谢刘老板，若不是他急中生智点了这个鸳鸯谱，你还得打你的光棍，而我说不定真的被那个王麻皮逼得无处可躲了。”
“是啊，我们应该好好谢他。”
“你说，我们怎样才算好好谢他？”
佟光夫问：“你说呢？”
徐美玉笑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呀？我们不妨也给他做一个大媒！”
“把谁说给他？”
徐美玉说：“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同学的妹妹，对刘老板很有意思呢！我看刘老板对她，也是看得上眼的。”
佟光夫笑道：“夫人的意思甚合我意。”
“怎么，你要把贝小姐介绍给我？”
一个咖啡馆里，佟光夫和刘恭正对面而坐。
佟兴夫说：“这是我和美玉共同的意思。我们觉得，你若与她结合，是既品貌相配，又门当户对。你要是没有意见，我就去和对方说。”
刘恭正忙道：“不不，让我考虑一下。”
“你考虑什么？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人了，那位韩姑娘？”
刘恭正苦笑道：“我心中确实有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心中无我！”
佟光夫说：“这就好了。婚姻是大事，不能完全等同于男女私情。有的人，可以做情人，却不合适当妻子，恕我直言，韩如冰就是这样。她虽然相貌要胜于贝小姐，人聪明绝顶，手中也拥有一笔不菲的财产，但是她的出身毕竟不能登大雅之堂，而且那笔财产，来路也不可以堂而皇之地示之于人。所以，你和她虽有情份，但要成就婚姻大事，我觉得是不合适的。”
刘恭正痛苦地：“看在她救过我的份上，我本来也想舍身救她一次，谁知她却完全不领情！”
“这么说来你已经失恋了？西方有位哲人说过这样的话，治疗失恋痛苦的最佳药方，就是尽快地另结新欢。”
“你真的想促成我和贝家的婚事？”
“为什么不呢？你看啊，你和我有很深的交情，我和贝祖铭又有很深的关系；我的婚姻是你促成的，所以我也想玉成你和贝小姐的婚事作为回报。我看出来了，贝小姐对你很有仰慕之心，她人品端庄，又出自豪门大家，只要你点一点头，这桩婚事应该是天作之合。你就下个决心吧！”
刘恭正思考再三，终于首肯：“那好吧，既然她要负我，我也只能有负于她了！”
“她？”
刘恭正眼里含有一丝泪光：“韩如冰！”
蓝桥别墅楼上。韩如冰独坐房中。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明公公临终前写下的那两个大字：
守信
韩如冰一人枯坐，神情黯然。
张荣端了一碗粥和两样小菜放到她面前：“主子，您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不能不吃饭哪，喝点粥吧，饿坏了身子，明公公在九泉之下也会骂我！”
韩如冰转过脸来，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张荣啊，按照年岁，我该叫你一声叔叔的，这一两年，多蒙你照顾我，谢谢了！”
张荣说：“这是哪里的话，你是我的主子。”
韩如冰道：“你是跟着明公公到上海来的，我是明公公从清和里赎出来的，成了他的人。是他给我留下了这辈子都不愁衣食的银子，我应该感他的恩。”
“那还用说。明公公在时，我听他的；明公公不在了，我听主子您的。”
韩如冰说：“明公公临终前，有我陪着他，我想他心里是快活的。可是去的人毕竟是去了，活着人还得继续过活。我想，明公公当你的主子，那是有威有德。可我出身寒微的一个女子，老让你这年纪的人像侍侯主子般地侍侯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张荣敏感地：“主子，你这话的意思是……”
韩如冰索性摊牌了：“我准备把明公公留下的银子分给你一些，让你自去谋生，可好？”
她说出这话后，便紧张地看着他如何反应。
张荣忽然向她跪了下来：“主子这是要赶我走吗？”
韩如冰连忙扶起他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你与其这样侍候着我，还不如拿一分财产去享自己的富贵安稳。”
张荣把头摇篮像拨浪鼓：“主子此话差矣，我是无根之人，也无顔回乡，要那许多银子又有何用？跟着主子，能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还能帮你照料点事情，能这样终此一身，就是我的福份了，我不敢另有他想。再说明公公临终前的话，我也不敢违背。我这一辈子的差使，就是替明公公照看夫人，什么时候入了土，这差使才算卸了肩。就算是主子要赶我走，我也是不能走的！”
韩如冰禁住泪眼迷离：“快起来吧，我哪里是要赶你走啊，我只是……”
面对这位忠仆，知道她无论是从道义还是从感情，都不能违背向明公公许下的诺言。只得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吧，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过。”
张荣看出了韩如冰内心的痛苦。问她：“主子这些天心情不好，好像是有很大的心事，不知能否跟奴才说说？”
韩如冰闷了半晌，只得直言相告：“我怀上孩子了。”
张荣一听，连忙跪下向她道贺：“恭喜夫人有喜！这下好了，明公公有了后了，我也有了小主子了！”
“可我犯愁的是，我不能嫁人，却要自己生下一个孩子，这事如果传出去，如何面对世人？”
张荣想想说：“这事不用犯愁，咱们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地生下来，然后再悄悄地养着还不成？什么时候想让世人知道了，再让他们知道也不迟。”
韩如冰无奈地：“也只能这样了。”
张荣说：“那，我就得出去找地方了，等找好了地方，我们就搬过去。这上海城里肯定是不合适的，不知夫人觉得到哪里去好些？往苏州无锡那边呢？还是嘉兴杭州那边？”
“这个，让我和桂芳姐商量一下再说吧。”
“你真的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桂芳姐看着她，“现在刚两三个月，想要做掉，还来得及的。”
韩如冰摇摇头。
桂芳姐叹道：“女人啊，要是生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是要吃苦头的。他信这孩子是他的吗？”
韩如冰说：“信的。”
“那你就嫁给他呀，他要是不肯，我来想办法！”
韩如冰摇摇头：“不是他不肯，是我不能。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明公公给的，况且还留下张荣在我身边，我做不了失信之人啊！”
“既然你不能嫁她，就不应该要这孩子，难道你真的要为那老太监留一个后？”
“我是答应了他的。再说，这孩子毕竟是我和刘恭正情之所凝，我怎么忍心做掉他呢？”
桂芳姐叹道：“真是女人痴情啊！女人痴情是好的，只是未必会有好报。”
“报不报是将来的事，眼前，只能求无愧于心就好了。”
桂芳姐说：“你要真的想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生孩子，就住到我在苏州的老宅里去好了。”
韩如冰感激地：“那就谢谢桂芳姐了！”
“你知道吧，我和王鼎松就是在那里好上的。当年他因为上司忌妒，被巡捕房革了职，跑到苏州打天下，认识了我。我前面的丈夫是个无能之辈，就和他有了私情。他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帮他拿的主意。他在苏州混出了名气，过了两年法捕房治安混乱，不得已又来请他出山。他来问我去不去，我说当然要去，我还要跟你一起到上海去。他说：你是有夫之妇呀！我说，我怀孕了，是你的种！带不带我走，就看你是不是有情有义了。就这样，我跟他来了上海。要是当时没有怀孕，我恐怕还在苏州呢。”
“原来是这样。孩子真的是王老板的吗？”
“当然是他的。我前面的丈夫是生不出孩子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他好！可是……”她忽然说不下去了，眼睛里竟有点点泪光。
韩如冰问：“桂芳姐，你怎么了？”
桂芳姐幽幽地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也大了，他王鼎松在上海混成个大人物了，反倒开始怀疑儿子不是他亲生的了！非要说儿子长得像我前面的丈夫。其实这不过是个他想讨小老婆的借口，你看他前一段像个苍蝇般叮住徐美玉不放，幸好他法国老板出面，叫他做媒把徐美玉嫁给了佟光夫。这个王鼎松已经不是当年和我偷情时的那个人了，越来越张狂，我看叫他吃吃瘪也好！”
“原来是这样，桂芳姐你也有不顺心的事。”
桂芳姐恨恨地道：“男人，我算是看透了。所以能够不嫁人也好！”
韩如冰黯然道：“嫁，我自然是不能嫁他的。可是孩子毕竟是他的，我们毕竟如胶似漆过，他即便不能娶我，总不该不来看我吧？”
“怎么，他不理你了？”
韩如冰说：“他倒是向我求过婚。可是我说了不能嫁他后，他就一怒而去，再也没有登过我的门，也再也没有约过我，起码，他也应该和我商量一下这孩子怎么生吧？”
桂芳姐怒道：“这个刘恭正，竟也如此负心。我这里已经装了电话，你马上打给他，看看他是如何说法？”
说着，她抓起了新装上的电话：“喂，我要大新舞台！”
大新舞台帐房里，四盏灯和其他一些人正围着新装上的电话看稀奇。
宋小冬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呀？”
四盏灯说：“这叫电话，是从西洋传来的说话机器。”
宋小冬问：“说话机器？这个机器会说话吗？”
“不是它会说话，是用它可以和很远很远以外的人说话。”
宋小冬说：“那么你你它说说看呢？”
四盏灯说：“昨天刚刚装上，我只看刘老板用过，我还不太会用呢。”
正说着，电话铃猛然响了，吓了他们一跳。
四盏灯拿起听筒放在耳边：“喂？”
他听见桂芳姐没好气的声音：“叫你们刘恭正刘老板听电话！”
刘恭正匆匆跑进账房来，接过话筒：“喂，请问哪位？”
里面是韩如冰的声音：“喂，是刘恭正吗？我是韩如冰。你……”
刘恭正举着听筒听了一会儿，对着电话里冷言相向：“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有情也不对，无情也不对！你不是不想嫁给我吗？还找我干什么？”他挂了电话。
那一边，韩如冰举着话筒不知该怎么办。
桂芳姐从她手上接过话筒，听了一下，已经没声音了，她挂上电话：“好了，不要指望男人了，我们女人自己做事自己来当好了！”
“这是什么鱼？味道有点怪。”丹顿指着眼前的餐盘说。
“这就是鳗鲡。中国人不吃它，认为它们在河中会吃死人肉。但日本人认为它很有营养。”雅可布吃得津津有味。
丹顿推开那只盘子：“我不想吃它。”
雅可布说：“你的生意越做越好，可我看你的胃口却越来越差了，还是在为那件事烦心吗？”
丹顿满面忧愁：“梅已经八个多月，就要生了。”
雅可布叹道：“这都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所至。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了。”
丹顿倾诉着：“开始的几个月，她常常拉住我，硬要我干，好像那样就能把孩子从肚子里挖出来。可是现在，她却不让我碰她，甚至不让我上床，会对我吼：再去找个女人吧，再去生个妖怪吧，她的脾气变得太怪癖了！”
雅可布开导他：“我看你是应该再找个女人。你知道吗？莎拉怀孕六个月后，我就开始到妓院去寻欢作乐了。既便从医学上说，压制人的正常欲望也是不卫生的。我的妻子肚子不饿，那就是我应该挨饿的理由吗？我告诉你，莫利埃路上的那家很安全，你不会染上脏病的，你应该去试试！”
几辆黄包车正带着韩如冰和她的行李离开了。
韩如冰从车上回过头来，看着渐渐远离的蓝桥别墅。
她忽然叫了一声：“停一下。”
跟在边上的张荣走到车边问：“夫人，什么事？”
韩如冰问：“那封信，送到大新舞台去了吗？”
张荣回道：“已经送过去了。”
韩如冰说：“那就走吧。他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应该到码头上来送一送我。”
“上海这个地方，这两年是空前地热闹起来了！”
大新舞台帐房间，刘恭正正和四盏灯和洪正秋在谈事情。
洪正秋道：“是啊，清朝倒了，民国来了，唯独上海不变，得意和失意的人都来这里问鼎。得意的人已在民国政府中谋到了一官半职，又怕人事变迁，好景不长，便想方设法在上海租界里安个家，再插手一桩什么生意，眼前便可多一份进项，日后也会多一条退路。失意的如果曾在晚清政府中放过一二任实缺，手上肯定已攒下了一笔款子，如今成了上海寓公。因为担心坐吃山空，有机会也会拿点钱出来投点资，这样也就促进了许多事业的兴起和发展。还有邻近各城镇的殷实富户，也到上海来投资兴业。”
四盏灯说：“更多的是从南北各地到上海来了解，寻求销路的商贾。这么多人都涌进上海，上海必然要在吃喝玩乐和方面适应他们的要求。”
刘恭正道：“只有适应了上海滩上这么多人的要求，生意才会越做越好。所以我想，剧场要改革：我打算安排日夜场演出，日场演出时装生活言情剧给太太小姐们看，夜场演出传统剧目给老板经理和职工们看。为了勾住观众，还要推出连台本戏。”
四盏灯提醒道：“日夜场观众不同，戏码也要有所不同，但不同中必有相同之处，那就是饮食男女。”
他们正说得热烈，一个仆人拿来一封信交到刘恭正手上。
“刚才一个人送来这封信，要交给你。”
刘恭正拆信阅信，脸色陡然一沉道：“你们先谈。我要出去一下。”
刘恭正匆匆走出来，正要叫车，一辆小汽车径直开到他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他看到坐在的是笑盈盈的贝玉洁在向他招呼道：“上车吧。”
刘恭正怔了一下：“上车？”
贝玉洁说：“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今天你陪我去兜风试车的。”
刘恭正只好坐进车里：“那好吧，去苏州河船码头。”
“去苏州河船码头？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吗？”贝玉洁问。
苏州河船码头上，停着作内河航运用的小型轮船。
黄包车在码头上停下。韩如冰从黄包车上下来，对张荣道：“你叫他们把东西搬上船去吧。”
张荣指派着几个雇来的人手忙着搬运行李。
韩如冰则站在那里，脸上怀着希望地对路口望着。
汽车里。
贝玉洁察觉到了刘恭正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刘恭正掩饰着：“不不，没什么？”
司机回过头来问：“前面就到苏州河码头了，是弯到码头里去呢？还是……”
刘恭正犹豫了一下：“算了，直走吧。”
贝玉洁奇怪地问：“你要到那个内河码头去干什么？”
“本来想去看一批货，但是记错日子了。”
汽车从进入码头的路口开了过去。
韩如冰仍在往进来的路口张望着。但是没有刘恭正的身影。
那艘小客轮已经拉响了就要启离的汽笛。
张荣走到身边：“夫人，船就要开了，上船吧。”
韩如冰不得不怀着失望的心情踏上船舷。
离开上海的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写给刘恭正的那封信里的话：
“恭正，既然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就只有给你写一封信了。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但是你也要知道，世上有些事不是能由你我做主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虽不能有夫妻之命，但夫妻之情却是有的。我已生产在即，在我生产之时，如果你能来陪我几日，我将视为很大的福份，你能来吗？”
她回望着河岸远去的城市房屋，不禁泪眼迷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