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如冰挺着大肚子，由雇来的产婆陪着，在苏州临时住处的庭院中散步。
产婆看着她的大肚子对她说：“夫人，我给人接生十几年了，依我看你这肚子里面恐怕是个双胞胎，说不定，还是一对龙凤胎呢！”
韩如冰欣喜地：“是吗？”
张荣从门外进来，递上一封信：“夫人，上海有信来。”
韩如冰接过信，先不拆，问他道：“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张荣回道：“都备齐了，您就放心吧。”
韩如冰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下：“你们都去吧，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等张荣和产婆离开，她把信放在肚子上，慢慢地拆开信，但是刚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刘恭正的信上写着：“信收到。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不肯嫁我，自有人肯嫁我。我的喜期已经择定，近日正忙于筹办婚事。若丢开新娘子不明不白地去陪你生孩子，恐怕不妥。望自己当心！”
韩如冰的嘴唇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她用力把信撕碎，忽然感到腹痛难忍。
丹顿在外间紧张不安地踱着步。里间传来梅倩生产时的呼叫声。
忽然，产妇的叫喊声变成了婴儿的啼哭声。丹顿握紧的双拳终于松开了：“感谢上帝！总算平安生出来了！”
他敲着里间的门叫道：“梅，你没事吧？我可以进来了吗？”
产婆用蜡烛包把婴儿包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小木乃伊。那张起小脸看上去既不像中国人又不像欧洲人。那婴儿正在出轻轻的呜呜哇哇的叫声，他的头发是黑的。丹顿走进来，产婆对他道：
“恭喜你了，是个男孩子。”
“佟兄，你找我？”刘恭正推门进进民国上海银行佟光夫的办公室。
佟光夫指指坐在沙发上的贝祖铭：“不是我找你，是你的大舅子找你，他有事要和你商量。来来来，先喝咖啡。”
贝祖铭看着他：“恭正啊，你和我妹妹的婚事，由光夫兄作伐，我们两家都是满意的。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一场婚礼了。今天我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婚礼怎么办？”
刘恭正说：“我当然要听听你们家的意见。”
贝祖铭道：“你是新郎官，先听你说说。”
刘恭正成竹在胸：“前不久我刚参加了两个婚礼，顾业成的婚礼是中式的，大金大银大红大绿，热闹是热闹，只是俗气了一些。佟兄的婚礼是按基督教的礼仪进行的，庄严典雅，只是稍欠热闹。我想，我和令妹的婚礼，不妨来个中西合璧。”
“怎样个合法？”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迎亲总是要迎的。不过，我不想披红戴绿地骑马，现在有了汽车，就用汽车来代替花轿如何？又新潮，又气派。”
贝祖铭说：“我看可以。既然用汽车代替花轿，那么锣鼓喇叭那一套也要换，就请个西洋管乐队吧。”
刘恭正点头：“至于婚礼的场面，我不是教徒，令妹也不是，教堂就不要进了吧。还是找一家大菜馆，请客人们高高兴兴地喝一顿喜酒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安排在中菜馆呢，还是西菜馆呢？”
“西餐派头，中餐可口，各有所长，如何？”
佟光夫说：“我给出个主意吧，就在理查饭店如何？那里的大堂可容数百人，蛋糕也做得好。除了菜肴外，每桌再定上一只漂漂亮亮的婚庆蛋糕，看着可人，吃着可口。”
在刘恭正正在筹办婚礼之时，韩如冰正在遭受着难产之痛。她在床上呼喊一阵，呻吟一阵：“啊……啊……疼啊……疼死我了……刘恭正！你……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我们作了孽，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
张荣在门在听着韩如冰的呼叫，急得来回走着，却无可奈何，隔门叫着：“产婆，都叫了一整天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产婆在里面喊道：“是难产！有的要难上两三天，要是弄不好，人就没了！”
张荣骂道：“掌嘴！你别胡说啊，要是主子没有了，我靠谁？”
产婆走了出来，张荣忙迎上去：“怎么样？能平安生出来吗？”
产婆摇摇头：“一半对一半的事，就看造化了。她也怕自己会不行了，所以想叫你到上海去送个信，要是她真不行了，临终还想见孩子的父亲一面！”
张荣叹道：“唉，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他！情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处？”
产婆说：“女人生产的事你也帮不上忙，就赶快到上海送信去吧！”
刘恭正公馆门口停着由好几辆轿车组成的迎亲车队。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张荣从人群中挤进去，到了门口，被维持秩序的看门人拦住。
看门人推着他：“退后退后。”
张荣说：“我是来找刘老板的。”
看门人白他一眼：“刘老板今天要迎亲，明天要和新娘子出游，后天要在理查饭店大宴宾客，这几天没时间见你！”
张荣喊道：“你告诉刘老板，是蓝桥别墅主人有急事特地派我来找他的！”
看门人骂道：“你这人有毛病啊？我们刘老板大婚之期，却跑来说什么蓝桥别墅，不是捣乱吗？识相点，快走！不然对你不客气了！”
看门人把他推到一边。正在这时间大门开了，刘恭正西装笔挺地出来，在一片热闹声中登上了迎亲的轿车。
张荣连忙喊着：“刘老板！刘老板……”
刘恭正哪里听得见，车门关上，汽车开动了。
张荣只能把还没有喊着的半截话咽了回去。
韩如冰仍在床上受着难产的煎熬。她不欲生地嘶喊和呻吟着：“疼死我了……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张荣去上海那么久了，他还没有来吗？”随着一声惨叫，她几乎陷入昏迷之中。
边上产婆在喊着：“用力，你再用力啊，再用一把力，就快了！”
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她好像看到了那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刘恭正，只听道台毓昌一声行刑令，刀光一闪，她的眼前黑了。
等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一双手握着，轻轻地抚mo着。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恭正，恭正，是你来了吗？”但她看见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的却是桂芳姐。
“如冰，是我。”桂芳姐温情地看着她。
韩如冰叫了一声：“桂芳姐！”眼泪扑欶欶地就流了出来。
桂芳姐安慰道：“好了好了，都已经过去了！”
韩如冰还不甘心：“刘恭正呢？”
桂芳姐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来了！”
韩如冰悲从中来：“桂芳姐，都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早知今日，当初我何苦非要生这孩子！”
桂芳姐笑道：“生都生出来了，还说这话干什么？”
韩如冰诧异地：“你说什么？已经生出来了？”
“是啊，生出来了，两个！一男一女，还真是个龙凤胎，难怪叫你吃足了苦头！”
韩如冰努力欠起身来：“在哪里？快抱给我看看！”
产婆把两个婴儿都抱到了她面前：“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总算母子平安！你看看，先出来的这个是男的，后出来的这个是个女的。”
韩如冰百感交集地把两个婴儿拥在胸前。她忽然想到：“桂芳姐，你怎么会来的？”
桂芳姐一笑：“多亏你的那个仆人张荣还算机灵，求刘恭正求不上，就只好来求我了。”
张荣在门边：“我还真怕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下好了，不光母子平安，还是个龙凤胎。不光明公公有了后，还多赚了一个女孩儿！”
桂芳姐看着韩如冰，对她道：“如冰啊，难产不死，并且两个孩子都好，算你命大。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韩如冰问：“什么怎么办？”
桂芳姐说：“自然是孩子。”
韩如冰说：“男孩是给明公公继香火的，我这次大难不死，说不定就是他在天上保佑着我，我得给他好好养着。”
桂芳姐问：“那女孩呢？”
“生出来了，自然也得好好地养着，不过—”忽然，有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她，使得她眼神陡然一变。
桂芳姐察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你怎么了？”
韩如冰说：“我在想，刘恭正也太绝情了，我差一点死掉，他那里却在迎亲，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我要是死掉了，他也不会为我来吊丧的！”
桂芳姐说：“我早就叫你不要指望男人什么？”
韩如冰气不过地：“可他也不能太过分了吧！”
桂芳姐问：“你打算怎么样？”
韩如冰恨恨地道：“我想，我应该给他的婚宴送上一份厚礼去！”
桂芳姐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韩如冰点点头：“这个男孩，是我为守明公公的约定而生的，注定了不能姓刘，也注定了我不能嫁他。但这个女孩，却是她自己找来的，是他刘恭正的女儿！”
桂芳姐提醒她道：“如冰，这可不是儿戏，你可要想好了！”
韩如冰想了想，下了决心：“我想好了！我和他之间，大概会有一辈子的恩怨的！”
刘恭正和贝玉洁的婚宴正在理查大饭店里举行着。
可容数百人的大厅里高朋友满座，杯盏交错。许多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佟光夫、顾业成、洪正秋、汪笑侬、潘月樵，还有丹顿等，都是座上的佳宾。
主婚人佟光夫在致辞：“诸位贵宾，今天是刘恭正先生和贝玉洁小姐的喜宴，刘恭正是我的好友，贝小姐的哥哥贝祖铭是我一同留洋的同学，所以由我来为他们主婚。刘恭正先生是留学西洋，饱学而归的人士，所以他的大新舞台才能在上海领风气之先。因而他的婚礼，也如他舞台上的新戏一样，中西合璧，各取其长。所以今天的喜酒，用得是法国的香槟，请开瓶吧！”
他话音刚落，四下便响起了一片呯呯呯的香槟开瓶声。
在理查饭店对面的一家旅馆中。韩如冰站在窗前看着对面披红挂彩的理查饭店的门厅。
她的怀里抱着刚生下的女婴，她正在给她喂最后一次奶。
韩如冰看着婴儿喃喃地道：“小囡漂亮，小囡乖！小囡啊，不要怪姆妈心狠，姆妈这样做，是要叫你爸爸永远也不能忘了你姆妈！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还会在一起的！”
在她的背后，张荣已经在茶几上准备好了一个大锦盒。里面用层层柔软的丝棉铺上，还放好了一只装满牛奶的奶瓶。
“主子，准备好了。”
韩如冰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把女婴放到盒子里。她俯下身去，在婴儿脸上依依不舍地印下一个吻。
刚刚吃饱奶的女婴满足地睡着了。
她扭过身去，用手捂着脸：“送过去吧！记住该怎么说了吧？”
“知道了。”张把锦盒的盖子盖上。
“不会闷着她吧？”韩如冰脸色苍白地问。
“不会的，我留好空了，再说时间不会长的。”他捧起盒子走出房间。
韩如冰跑到房间门口：“过马路一定要小心！”
张荣回过头来：“主子，您放心吧！”
韩如冰泪眼迷离地看着张荣捧着锦盒走去。
理查饭店大厅里，佟光夫在担当着司仪的角色：“请新郎和新娘互戴婚戒！”
刘恭正和贝玉洁所做如仪。
佟光夫说：“西方婚俗中的戒指，就代表了中国人的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现在，请新郎和新娘喝交杯酒！”
刘恭正和贝玉洁把两杯香槟环过对方的手臂举到自己唇边，正要喝时，忽然大厅中传来一阵不正常的喧哗之声。他们转脸望去，只见众宾客都诧异地望着厅门口，在众人目光所集中的焦点，张荣捧着一个大锦盒，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大厅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刘恭正和张荣对视着。
刘恭正意外地问：“张荣，你来干什么？”
“奉我们家主人之命，特来为刘老板的大婚送上一份大礼。”
刘恭正说：“请你代我谢你家主人了，放到一边去吧。”
张荣站着不动：“我们家主人吩咐了，她送的贺礼，您总要打开看一看吧？”
贝玉洁好奇地走过来：“是什么人送的什么礼？让我来看一看！”
张荣上前把锦盒放到桌子上。贝玉洁放下酒杯，走过去掀开盒盖，只见她尖叫一声：“小囡！”
她的尖叫把盒中的女婴弄醒了，发出啼哭之声。
一瞬间大家全傻了。
刘恭正大惊，怒问道：“张荣，这是什么意思？”
张荣不卑不亢地：“这是我家主人韩如冰让送给刘先生的，因为这是刘先生的骨血。”
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嗡嗡之声，细听起来，是：“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送到婚宴上来了！”
贝玉洁的脸色变得煞白：“恭正，这是怎么回事？”
刘恭正无奈地：“对不起，过去的事，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贝玉洁激愤之中一杯酒泼在了刘恭正脸上：“刘恭正，你怎么能让我受这样的污辱！”
刘恭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任凭酒液在脸上流着。
贝祖铭也怒对佟光夫：“光夫，你是介绍人，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佟光夫乱了方寸：“祖铭，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这完全是个意外！”
张荣躬身道：“刘老板，礼我送到了，在下告辞。”
贝祖铭大喝一声：“等等，这是什么礼物，分明是一盆狗血，你给我把它端出去，倒了！”
刘恭正突然大声道：“不，好汉做事好汉当！这礼物既然是送给我的，我就收下了。既然是我的骨血，我就得养着！张荣，请你回禀你的主人，就说我刘恭正说了：真是最毒女人心！就算是为了报复我，也不能把刚生下的孩子就当作箭射过来吧！”
张荣看着他道：“韩姑娘如果活着，当然不会。可她已经死了，这孩子不送给她的父亲又能送给谁呢？”
刘恭正大惊：“什么？她死了？什么时候？”
张荣回道：“就是昨天，难产而死。”
刘恭正心内大恸，他努力忍住就要落下来的眼泪：“这么说，这个礼物我就更不能不要了！”
他走上前去，从锦盒中把婴儿抱了出来。说也奇怪，孩子到了他的手上，竟停止了啼哭。他把孩子捧在面前：“小囡啊，可怜的小囡，你妈妈舍你而去了，你爸爸不会舍下你不管的！”他转向贝玉洁：“玉洁，我对不住你！你要是觉得委屈，可以解除这个婚姻，一切损失由我来赔。你要是还愿意嫁给我，就得接受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我的骨血，我的女儿！”
贝祖铭气昏了：“这个婚还怎么结，玉洁，我们走！”
贝玉洁却镇定了下来：“不，这个女儿我认了！她是我丈夫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请大家坐下继续喝酒吧。”
刘恭正感动地看着她：“玉洁，我谢谢你了！”
贝玉洁不用正眼看他，却上前把婴儿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从锦盒中拿出奶瓶，给孩子喂起奶来。
贝祖铭着急道：“玉洁，你要想好了，结婚是喜事，是一生中的大事。可这是什么？是羞污，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羞辱吗？我的意见：退婚！离婚！你愿意受这样的羞辱，我们贝家却不能受这样的羞辱！”
贝玉洁说：“可我已经嫁给刘恭正，算是刘家的人了。”
贝祖铭道：“那好吧，你就做你的刘家媳妇吧！迟早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他愤然离席而去。佟光夫拦他没拦住，只得无奈地听任他离去。
洪正秋走到面前来打圆场：“让我看看这孩子，呀，这是个漂亮孩子呢！”
刘恭正举起一杯酒：“谢谢老天送给我这个礼物，这个孩子我要好好养着，她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这一杯酒，请大家为我干了！”
他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他的朋友们：佟光夫、洪正秋、潘月樵、汪笑侬等，都表示支持他，纷纷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汪笑侬走到刘恭正面前，拍拍他的肩：“恭正啊，你做得是对的！”他走到贝玉洁面前：“新娘子，你做得也是对的，请受老夫一拜！”
他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向贝玉洁作了一个揖。
顾业成也走上前来：“恭正兄，处变不惊，好汉所为，我敬你一杯！”
刘恭正看着他的朋友们，看着抱着孩子的贝玉洁，眼睛湿润了。
“请这边走，先生。”
侍者他领着丹顿穿过铺着地毯的大厅，上了宽阔的扶梯，沿着楼梯平台朝前
走，他的头恭敬地歪向一边，看看丹顿跟上了没有。
这是在上海总会里，他领丹顿进入了会长的房间。
会长从很深的扶手椅中抬起身子来和他握手：“啊，丹顿先生，谢谢你来看我们。这位是凯斯顿先生，这位是格林先生。”
那两人谨慎地看着他。
丹顿说：“是雅可布先生介绍我来的。”
会长道：“啊，雅可布，有趣的雅可布。你是不是要喝点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