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激战，闸北通天庵路一带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次日清晨。北四川路空旷的马路上，刘恭正调给项松茂用的那辆轿车，在慢慢地行驶着。车里，项松茂和司机坐在前排，忽然他在前方的一个路口，看见刘晓男和洪正秋站在那里等他，洪正秋手里还提着一架摄影机。
项松茂让司机停下车，下车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刘晓男说：“项叔叔，听说你要一个人去和日本人交涉，我不太放心！”
洪正秋举着摄影机说：“我陪你一起去吧，顺随也可以靠近拍摄一点纪录片资料。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也可以用摄影机纪录下来。”
刘晓男得意地：“五卅惨案的电影资料，就是洪叔叔和我拍下来的！”
洪正秋对她道：“这次你就不要去了，我跟着去就行了。”
刘晓男说：“这样的事情我怎能不去呢？”
项松茂道：“不行，这件事太危险，你们都不能去！”
洪正秋说：“可是你去就不危险么？这样吧，要不去，大家都不去。你去，我们就陪你去！”
项松茂说：“我是不能不去的！这样吧，你们只陪我到交战区边缘，进入交战区去交涉，是我一个人的事！”
洪正秋看看刘晓男：“好吧，就这样办。”
他和刘晓男坐进了汽车后座。汽车继续向前开去。
到了四川路接近交战区的地方。
从车里看出去，前方的路口，已经架上了拒马、铁丝网和沙包。
车里，晓男的手在司机头边指着：“向前一点，再向前一点！”
项松茂说：“好了，就停在这里，前面是交战区，再向前就危险了。”
汽车停下。项松茂从车里下来。刘晓男也推开车门跳下来。
“项叔叔，我要和你一起去！”
项松茂严肃地：“乱来！我已经很迁就你了，要是万一出什么差错，我怎么向你爸爸交待？”
晓男不服气地：“项叔叔，那你不是也不怕危险吗？”
“我怕又有什么用？我是经理，要对我的工人负责！你听我的话，马上上车，在车里和你洪叔叔老老实实等着！”
他把刘晓男推回车里，对洪正秋道：“我们是说好了的，我叫你在哪里，你就在哪里。现在你们后退三百米等着我，要拍，也只能躲在车里拍！”
项松茂拍拍司机的肩。司机郑重地向他点点头。
空旷的马路上，汽车在慢慢向后倒退着。而项松茂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
他走到中华大药房第二支店门口，被日军士兵拦住了。
项松茂不卑不亢地指指药房大门：“我是这家药店的老板，我要找你们的长官说话。”
日本兵向他挥舞着刺刀，说着他听不懂的日语。
这时他看见日本商人森口义雄从店里走了出来。
森口义雄道：“项先生，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了。这里可是交战区啊！”
项松茂说：“我有十一名员工昨晚在这里被你们日本军队误抓了，我想找日本军方交涉一下。森口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森口义雄说：“我是听说了中华药房有人被抓了，特来看一看。”
项松茂说：“这么说来，昨晚我们中华制药厂的员工中已经有人找过你了？”
森下义雄道：“我是日本人，在中国做药品生意的日本人。同行业里的事情，我自然是关心的。”
项松茂说：“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拜托一下森口先生，打听一下我们被抓员工的下落，并且呼吁日本军方尽快放人。”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森口，“我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在生意竞争上是有过节的；但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想森口先生不会幸灾乐祸吧？”
森口义雄笑笑：“打仗是军人的事，你我都是商人，虽然在生意上是竞争对手，但不应该卷入战事啊！日军抓人，也是事出有因，因为我听说昨天在这里有人向我们日军运送伤兵的车辆开冷枪，而你的员工，是抗日义勇军的成员！”
项松茂道：“那肯定是搞错了，所谓的抗日义勇军，不过是平民的组织，他们训练用的是木枪，根本没有正规武器，怎么可能向日军开枪呢？你说得对，打仗是军人的事，不应该拿平民出气……”
森口义雄摇摇头：“这件事情军方已经调查了。”
项松茂救人心切：“调查了就好，森口先生，此事拜托你了。你是商人，我也是商人，商人之间争的是利，而不是性命。虽然战争已打响，但我的员工毕竟不是军人，你如果能够劝说日本军方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我必当重谢！所以，希望你能够立刻带我去见一下你们日军的长官！”
森口义雄指了指店堂里面：“我们军队的长官就在这里。但是事情好像不像项先生所说的那样。”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日本军官从店堂里走出来，手握军刀，对项松茂吼着他听不懂的日语。
森口义雄翻译道：“他说，你的十一名员工，现在就在这里。但是要营救他们——”他摇摇头，“已经不可能了。”
项松茂急切地：“为什么？他们在哪里？”他大声喊着其中几个员工的名字。
森口义雄说：“项先生，你不用喊了！”他看看站在他身后的日本军官。
日本军官示意士兵拉开了店门前的一大块油布，原来那里躺着十一具员工的尸体，每个人的尸体上放着一套日军从店里搜去的抗日义勇军服装。
项松茂见状瞪眼欲裂，质问道：“你们真是禽兽不如，怎么可以这样滥杀无辜！”
森口义雄装作无奈的样子：“你说你的员工是平民，可是日本军人却在你的店里搜出了这些抗日义勇军的服装，证明了这些人是和中国军人一同与大日本帝国开战的军人，以战争的规则，日本军人只能杀死他们！对此，我无可奈何。”
此时项松茂才真正看透了森口的真面目，痛斥道：“森口先生，在此之前，我是一个商人，我认为你也是一个商人。在我的店里确实有这些义勇军的服装，那是我们准备当国家真正危亡之际才会穿上它。可是当我的员工们还没有穿上这些服装，还没有拿起枪对准你们的时候，你们却无耻地杀害了他们！而你，虽然并没有穿上日军的军装，却怀着一颗日本侵略军的蛇蝎心肠！从今以后，我不仅是商人，我还是一名战士！”
森口义雄冷笑道：“项先生，你要是真的想当一名战士，就要准备好在战场上被打死！”
项松茂回以冷笑：“森下君，你如果有种的话，就请你也和你的野兽同胞们一样穿起军装，让我们在战场上见！”说完，他走过去，从员工的尸体上捧起一套军装，紧紧抱在胸前，转身向自己的这一方走来。
汽车里，洪正秋的摄影机正对着项松茂和日本军人交涉的方向。
刘晓男看到项松茂已经绕过日军工事向回走。
她激动地：“谢天谢地，项叔叔已经走回来了！”
在第二支店门口，森口义雄和日本军官看着项松茂往回走的背影。
日本军官用日语询问森口义雄：“森口中佐，是让他活着回去，还是……”
森口义雄冷笑着用日语回答：“他说他是一名战士，准备在战场上和我们交战。对这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理。”
于是日本军官拔着军刀，对士兵下达了口令。
一排日本士兵举起枪来，朝着正在往回走的项松茂背后开了火。
项松茂转回身去怒视着他们，缓缓地倒下了。
刘晓男从车窗里目睹了这悲壮的一幕。
她泪水夺眶而出：“项叔叔！”她想推开车门冲下去，但司机一把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
洪正秋含着泪开动了摄影机，摄影机纪录下了项松茂被枪杀的场面。
司机开动了汽车，离开了这危险之地。
若男泪眼迷离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项松茂，直到他成为一个小黑点。
在她身边，摄影机的沙沙声一直在响着。
战争期间，空袭警报一次次响起。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次次四散躲避。
但到了后来，也有几个胆大的市民在马路中央仰头看着盘旋的日本飞机。
奇怪的日本飞机这次没有投弹，盘旋了几圈以后，渐渐远去了。
于是马路上的人流又开始涌动起来。
第一次淞沪战争打了几个月后停了下来，上海又暂时恢复了原有的生活。
但是杜兰春的生活已经过到了头。
一架手摇唱机正在放出凄凄惨惨的音乐，那是杜兰春所唱的《莲英惊梦》片断：
“睡朦胧只觉得浑身大汗，
见姐姐因何故这样的悲伤……”
破落的寓所里，唱机旁的病榻上躺着一脸病容的杜兰春，她想拿一杯水喝，
但床前的杯子已经空了，她强撑病体用热水瓶倒水，热水瓶也是空的，她不得不挪到电话前去抓起电话，但拨了号以后，却虚弱得对着话筒直喘气，说不出话来。好在韩如冰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叫了刘恭正一道赶来看望她。
杜兰春斜靠在床上。韩如冰端着一只碗用一只调羹在给她喂水。刘恭正坐在一边，看着当年大世界最红的女伶，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不禁感慨万端。
杜兰春咽下了几口水，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他们：“如冰姐，刘老板，谢谢你们还能来看我！”
韩如冰说：“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说什么客气话！”
刘恭正说：“兰春啊，你当年红透了上海，要是能够在大世界一直唱下去就好了！”
杜兰春叹道：“红顔薄命啊！”她看了那架唱机一眼，“好在唱得最红的时候，还录制了这几张唱片，心里难过的时候，放出来听听，就觉得这辈子总算还没有白活。”
韩如冰没好气地：“兰春所有的倒霉事，都是从被迫嫁给王鼎松开始的。都是因为你当初的那个主意没有出好，才让她一路走霉运！”
杜兰春苦笑笑：“这都是王鼎松逼我，怎么能怪刘老板呢？我这人就是心太高，受不了王公馆里的气氛，非要逃出来。其实逃出来是没有错的，刘老板给我出的那个起诉离婚的主意也是极好的，怪来怪去，还是怪我自己没有找对人，才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刘恭正说：“所以啊，不是生死至交，就不可全抛一片心。当初李乐为被所谓清党委员会抓进去，要你拿钱去赎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不可以把钱都拿出去。可是你为人心还是太好了，结果是救了别人，害了自己！”
杜兰春叹口气：“说来说去，还是从小就唱的那些戏文害了我，戏里的女子个个忠贞痴情，我也想照着戏里那样做，没想到碰上的偏偏是个负心汉。那个李乐为，我不惜花掉了大部分财产保他出来，本指望他能知恩图报，好好地对待我，两个人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我也就知足了。谁知道李乐为看到我的积蓄空了，本相立刻就露了出来。”
韩如冰说：“他打你的主意本来就是为了图财，一旦无财可图，自然不会再对你好。”
杜兰春流着泪：“他一方面想方设法榨干我仅有的一点积蓄，一方面又以自己是因为我才吃了大苦头为由，对我动不动就非打即骂，并且公然到外面去嫖妓。等我再也拿不出钱来的时候，他就干脆人也不见了，听人说，是跟着日本人森口义雄去炒银元去了，这个下作胚！”
刘恭正警觉地：“李乐为跟上森口义雄了？这么说这个小人已经当上汉奸了！”
韩如冰安慰杜兰春：“好了好了，不说那个下作胚了，你还是要自己振作起来才是！”
刘恭正也安慰她道：“是啊，你先安心养病，钱的问题，我和如冰都会帮你的。你应该好好恢复一下，等身体好了，还是可以重回大世界来唱戏的。”
杜兰春惨然一笑道：“刘老板，你不用安慰我了。我不但已病入膏肓，连嗓子也彻底倒掉了，再也唱不了戏了。过去的那个杜兰春其实已经死了。她先是被王鼎松这个大流氓害的，后来又是被李乐为这个小无赖害的。现在想来，是我一念之差，才被这个人害得这么惨！李乐为刚刚搭上我时，有一次酒后失言，吹嘘过如何趁着你坐牢，把你的贝氏夫人骗上了手……”
韩如冰见她悲伤中说得走了边，打断她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杜兰春怔了一下，但已经说出了口，只能继续说下去：“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李乐为不是个好东西，本想赶他走。但是李乐为酒醒后跪下求饶，说那是他以前的恶行，说自从遇上了我，他就改邪归正，会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直到地老天荒。我当时也是一时心软，身边孤单，需要一个男人，没有狠下心来赶他走，才有了今朝的不幸！说起来，我是既对不起你刘老板也害了自己！”
病中的杜兰春是只顾了自己的心情在忏悔往事，但刘恭正却越听脸色越不对了。
从杜兰春家走出来，刘恭正铁青着脸问韩如冰：
“杜兰春所说的李乐为骗我太太是怎么回事？”
韩如冰说：“李乐为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你坐了牢，他跑到你家里来，冒充英雄救美人，博得了你贝氏夫人的好感，你说会有什么好事？要不是我帮你赶走了他，他早就鸠占鹊巢了。可是没想到我把这只狼从你家赶走了，他又跑到杜兰春那里去害了她！”
刘恭正愤然地：“这么说来，他居然给我戴过绿帽子了！这个狗东西，我好心好意地善待他，他到在我落难的时候打起我家里的主意来了！”
他站定了脚步，看着韩如冰：“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韩如冰并不看他：“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你们男人那么在意绿帽子又有什么道理？你不是有了我以后又娶了你的贝氏夫人吗？你不是有了贝氏夫人以后还一样和我相好吗？”
刘恭正勃然大怒：“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处心积虑地害我坐牢，我就不会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愤愤地转身走了。
韩如冰喊了一声：“你站住！你要回家去问你的贝氏夫人吗？”
刘恭正站住了，回过头来：“我不会那么傻！但是——”他恨恨地看着韩如冰，“我本来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全都了结了，现在看来，还远远没有！”
韩如冰也一股怨气地看着他：“你放心好了，我们两个的恩恩怨怨，就像身上的一块疤，是永远也去不掉了！”
这两个冤家就这样互相瞪着、看着，充满着爱，也充满着恨。
不久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又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搅在了一起，这就是犹太富商哈逊的辞世。
哈逊死了。他的葬礼可谓备极哀荣。
哈逊家安俪花园的红漆大门被刷成了一片白色。
安俪花园内的亭台楼阁和假山树木一律披素挂白。
一块块绿色波涛似的树苑和一条条金碧宫廊般的通道，全都用千万条白布挽联扎成牌楼、回廊和丰功碑，一眼望去，好大的一片园林，顿时变成白茫茫一片的银色世界，充溢着肃穆悲悼的气氛。
中外显要、政界名流、商界大亨、海上闻人，各路前来吊唁者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灵堂里，哈逊的遗体和遗像前，既有犹太教徒在为死者做着西式祈祷，又有和尚和喇嘛在做着中式的道场，场面既庄严又有些滑稽。
这位上海首屈一指的地产大亨、犹太富商哈逊，自早年只身到上海来淘金后，靠贩卖鸦片和投机房地产，积累了大量资产。哈逊结交广泛，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是他花园里的座上客。哈逊去世后，卢佳龄陷入悲痛和焦虑之中。她既伤心于丈夫离开自己，更担心他遗留的巨大财产将如何处置。当她要管家潘启林去了解哈逊有何遗嘱时，哈逊的私人律师雷敦以吊唁者的身份第一次来拜见未亡人—
幽暗的光线中，卢佳龄失神的眼睛看着雷敦律师走到她面前。
雷敦的表情诡秘而郑重，他坐在卢佳龄对面的椅子上，缓缓说道：
“尊敬的夫人，我知道您正在悲伤之中，但这件事，我一定要与夫人作私下面谈。”
他打开公文包，在卢佳龄面前掏出两张由哈逊生前亲笔签名的纸张。
“夫人，这是哈逊先生的遗嘱。”
“遗嘱？”卢佳龄惊讶地问。
雷敦律师说：“夫人，这份遗嘱对您至关重要，请您务必细听！”
“你是说，和我几十年形影不离的丈夫，竟然背着我立下重要遗嘱？”卢佳龄诧异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