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后,我根本没有半点睡意,想来也可笑,我既然已经接受时日无多的事情,鬼灯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心神不定呢?
若死时有照亮阴间路的灯,也总比乌漆抹黑的好吧。
我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找出以前收藏的一些样式好看的空白纸册,开始列出我余下要完成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个不会打算也不会计划的人,什么事情都依赖身边的人,庄上琐碎的事情也一直都是由夏夏代劳,近几年的生意才变得越来越好,但有些事别人终归帮不了自己,我总不可能拉着夏夏说:夏夏,飞姐就要死了,你来帮飞姐列个临终清单?
夏夏定会红了眼,不声不响地看着我,假装坚强地笑我傻,回去后将眼睛哭肿。
我怎舍得呢?
外面风声呜咽,我却心平如镜。
我写得小心翼翼,因为不舍得浪费这些漂亮的纸张,字识得不多,许多字仍旧要用符号来代替,看来要赶紧多学些字,不致于以后让他们看到还要笑我。
停停,写写,想想,偶尔看到镜中提笔思考的自己,竟不自觉的笑了,若是爹仍在世,也许我就像某次梦中的那般样子,健康,聪明,识得许多字,懂得很多道理。
命运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我无法去责怪谁,因为它夺去什么的同时,也补偿了我另外的。这几年我过得很好,也许比任何身体健康聪明绝顶的人活得都要开心,得到的真情都要多得多。
“飞姐,你睡了吗?”写得差不多时,夏夏的声音微弱地在外响起来。
“哦,快了。”我停笔应道,“怎么了?”
夏夏的声音变大了些,投在门上的影子也变大了,道:“我以为你睡着了忘记灭灯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忙什么呢?”说罢就要推门进来。
我连忙将本子收了起来,对进来的夏夏道:“哦,眯了一会儿,睡不太着,可能白天睡多了,就起来收拾收拾。”
夏夏也是衣着整齐,倒是头发已经撤散了,披在身后显得脸蛋格外温婉秀丽:“说想睡得是你,半夜三更不睡得又是你——”
我笑了笑,将笔砚放进了盒子。
夏夏倒是没注意这些,一走进来就将桌角的灯拿放到了窗下的案上,道,“眼睛还是要注意,不要离灯太近,熏着灯烟会酸的呢。”
我看着她道:“你怎么也还不睡?忙了一天了还这么有精神?”
夏夏扁了扁嘴,看了看窗外道:“都快三更天了,海漂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总是心里挂着些什么,睡也不安生,我从来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忧郁,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哎。”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疼道:“你去睡吧,有我呢,白天睡得多晚上反正也睡不着,我会看着的,你总不可能每件事都要管得圆圆满满吧。”
夏夏摇了摇头,坐下来拄着头道:“总是想帮点什么才心安……”
我也觉得无奈,宋令箭的事情,谁能管?谁敢管?
“既然飞姐也睡不着,那我们一起在这等着好了,免得到时候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得回来,那朱静哥哥就算没醉,看着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人,飞姐你一个人忙和不过来,我得看着才行。”
我也拄着脑袋,盈盈烛火,我好像很久都没这么仔细看过夏夏的脸,可能是披散着长发的原因,突然感觉就很陌生,她个子好像又长高了,刚才从外面进来,俨然就是个大姑娘了,好像都已经比我高了,原本微圆的小脸也尖出了下巴还有分明了棱角,清澈闪亮的大眼里也开始流动着女人才有的温情与细思。
我不禁轻声道:“咱们夏夏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呢。”
夏夏笑道:“大了才好,才能多帮飞姐呀,省得老是说我还小,这不让我做,那也不让我帮的。”
我感触良多,轻声道:“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我实在不敢相象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夏夏伸手抓了抓我的手,道:“那我是不是也得说,要是这些年我没遇上你们,不知道还没名没姓在流在哪里讨饭呢。”
我瞪了她一眼,道:“还说这些干什么,不准老是说自己是乞丐什么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呀就是哪家被拐子拐走的千金大小姐呢,到我这儿来过不上穿金戴银的日子呢。”
夏夏清脆笑了:“谁要穿金戴银呢,不嫌重呀——不过,说起这个,有件事情我倒真是觉得挺奇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了。”
“什么事?”
“这几天,飞姐有去过医庐么?”
我一愣,竟有点心虚,前几天我的确去过,还通过掌事大夫知道了我的病情……我不敢回答,不知道夏夏这么问我是想干嘛,马糊道:“这两天没去过,怎么了?干嘛问这个?”
夏夏眯了眯眼歪了歪嘴,思考的样子很可爱,道:“前两天我去医庐抓药的时候,老纪好像病了,学徒小哥也不在。因为那尾药快要用完了,我缠了他半天他才肯让我补,但是他竟然不知道那尾药放在百子柜的那一柜中,找错了好几个,最后还是我凭着以往抓药的记忆提示的他,你说他是不是病得发傻了?”
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上次去医庐诊最后一次病的时候,纪大夫的确是一副病容,医庐里头还满了许多灰尘,像是许久都没人打扫过,小学徒也不知所踪。
我答道:“可能是入冬了,老人家总归里有些毛病,犯糊涂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夏夏仍旧眯着眼,她以前没有眯眼思考的习惯,应该是从海漂那儿学的:“奇怪,奇怪极了。这几年我十天都有四天在医庐来回,跟他们几个都已经很熟悉了,私底下你也知道,我都叫他老纪,他就叫我小知了,说我像夏天的知子吱吱喳喳叫不停。但是我那天去找他的时候,叫了他好几声老纪他都没反应,他也没像以前那样叫我小知了,而是叫我的名字。我总觉得他怪怪的,好像——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感觉后背有点发凉,夏夏一直都很细心,这么说来这掌事大夫的确有些不妥,上次我去看病的时候可能太心烦意乱,倒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
像变了个人——
该不会是谁乔装打扮的吧?
夜声?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夜声。但是我知道,这镇上不只夜声一个人会乔装改面,那个假扮成宋令箭的人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是好是坏,但从当时他看我那阴毒的眼神来看,似乎并不友善——
我毛骨悚然,这个人就像一个影子一样,不安地潜伏在这镇上,他有什么目的,为何偏要装成宋令箭?
长弓?——对,他上次特意问过我宋令箭的长弓,难道他意在那把破旧的长弓?难道——难道上次在宋令箭山屋里偷长弓而后打伤燕错的就是他?!
我咬紧了牙关。
夏夏自顾自说道:“还有就是,他在帮我找那尾药的时候,我看他抽开的好多抽屉里药都见底了,好像也没有要补的意思,柜上地上又全是灰尘,那感觉像是不打算再开张了一样,不过我也没有问他,总觉得他不太一样了。”
我心惊肉跳,打断她的思考道:“别去管了,最近没事就别往医庐去了,总觉得哪儿都怪怪的。”
夏夏盯着我道:“这话怎是飞姐来说我了,我才不怕呢,倒是飞姐你胆儿小,莫名其妙的地方就别乱钻了——对了,昨天小炉哥来送菜的时候说你在他们靛蓝落了个东西,给一起送来了——”说到这,夏夏掀了桌上茶壶盖着的方巾,茶盘上放着一个用布袋包着的东西,窄而微长。
她拿起这布袋道:“这放儿好两天了,飞姐你是有多不上心呀,居然一眼都没去看过。”
我好奇地接过布袋子,掂了掂,微有些重:“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没印象了?”
夏夏道:“你自己的东西都没印象,我就更不知道了——快看看是什么。”
我拉开布袋的抽绳,里面的东西仍旧由一块蓝布包着,细细摊开,是把乌色的小匕首,刀锋不尖,刀面不利,首柄处嵌了一块蓝色的玉石,很是精致。
这把是?!
这匕首是黄老爷送给我的,说是我爹许多年前送给黄夫人的礼物,现在对于我爹和黄夫人,它只能是遗留之物了。上次他送我后便到了举杯楼,包间里谈着睡首了,后来便匆匆离开,竟将它忘记在了靛蓝,还好小驴细心,不然……不然这么有意义的礼物丢了,真不知道怎么向黄老爷交代。
“匕首?飞姐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东西?平时见血都要发抖的人哦。”夏夏饶有兴致地盯着匕首道。
我温柔地抚摸着上面蓝色的玉石,轻声道:“这是黄夫人生前爱物,黄世叔念及我与黄夫人的渊源,将它送给了我。”
夏夏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黄老爷将它送你,也是番心意,这么小小的一柄,配在身边应该也不会太重。”
“恩。”我细细摸着匕首,匕面并不光滑平整,我以为是什么磨损划痕,对着烛光仔细一看,竟好像也是些精细的纹路,像是祥云又像是浪花,翻转在匕锋之上,难怪这匕首感觉并不锋利。
这匕首出自我爹之手,呈玄铁色,难道与燕错的玄铁棍、朱静的玄铁剑是出自同一块玄铁么?不过朱静与燕错比武时就说过,玄铁棍能挫万刃之锋,他生怕自己的玄铁剑受损而不与燕错比武器,那就是说,玄铁剑并不如玄铁棍坚硬了?
不过章单单说过,玄铁棍除了玄铁之外还融了桦木,所以多了韧性,难道是因为这样?那这匕首呢?感觉钝钝得像个玩具呢。
我云里雾里乱想着这些出自爹手的奇怪武器,夏夏却是拄着脑袋沉沉睡着了——
还倔着说自己不累呢——
我将大烛换成了小烛,扶着沉睡的夏夏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