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离开咸阳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唱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我浅浅的笑了笑，忽然记起，曾几何时，他也会在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会心的浅笑。
他的身影一经拂过脑海，心口上那本该早已痊愈结疤的伤口竟然隐隐作痛，好像又被什么牵扯，伤疤裂开，鲜血就这样向下淌，无穷无尽的疼痛就这样席卷而来，痛彻心肺。
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我这个罪臣之女还可以活着离开这里。我还可以回到我的家乡，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家乡。
卫国，那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是我们的故国，家乡。可是，那里除了美丽的淇水，就再也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
而这里，这个杀死了我的父亲，葬送了我的爱情，毁掉了会笑，会唱歌，会捧着我的脸叫我不要哭，会把我抱紧然后说再也不会丢下我的那个男子，这个地方，有属于我的所有记忆。
故事的开始，我们谁也没有预见。故事的结局，却早已是上天注定。
我的父亲，那个聪明的奇货可居的商人，他设计了一切，唯独没有将我设计在内。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渺小的女子，我只是一个连蝼蚁都比不上的卑贱之人。可是，曾经有个人，有一个高高在上，却有和煦笑容的男子对我讲，“凝望，你要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可是啊，可是，你在哪里呢？我的政哥哥，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要丢下我不管呢？
我独自一人上路，如影随形的只有我心上的伤口。
我叫吕凝望，父亲给我取得名字。我的母亲是谁，似乎早已没人记得了。连父亲也只是在不经意间说出过一个苍白的名字。苍白的不是名字本身，是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在父亲的心里，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父亲不爱我的母亲，所以他才会不爱我。
也许，凝望的本身，就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预言。
我只是父亲众多儿女中的一个，一个最不起眼，最胆小懦弱，不会给他惹是生非，也不会给他带来荣耀的小女儿。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子，也就注定的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是，父亲错了。在他的一生中，凝望并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儿，甚至，在历史的长河中，凝望也绝不是一个能够被湮没在无形中的女子。
也许，千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有那样的一个女子，她会弹琴，会作画，会唱着诗三百的歌谣，会在秦王宫的殿前拥着那里的君王叫他政哥哥，会流着泪，穿着鲜红的嫁衣，在出嫁的花轿上，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证明她爱情的忠贞，会因为有个男子对她说，永远不会丢下她而铭记感恩一辈子。
也许，千年之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她叫吕凝望。
2.【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秦昭王五十年，父亲与质于赵国的公子异人回到秦国。第二年，我出生于咸阳。
我五岁的时候，安国君为秦王，立异人为太子。父亲把在赵国生活了六年的质子政和赵姬迎回了秦国。
两年之后，太子异人继位。任命父亲为丞相，文信侯，封地河南洛阳，食邑十万户。
三年后，政为王。父亲为相邦，尊称为“仲父。
政哥哥登上秦王宝座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十三岁对于一个君王来讲或许年轻了些。但是政哥哥毕竟不是一般的男子。从我见他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
我真的早就知道了，政哥哥就是父亲口中所说的那个可以君临天下的男子。
在政哥哥还是太子的时候，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战争。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要面对别人的陷害与阴谋。政哥哥在那时会经常来我家玩。父亲以丞相之名负责他的教育与生活。父亲请了一个老师，是法家的李斯。父亲说，凝望，你也可以一起去学习。
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公子政。
其实他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孩子。他忘不了质于赵国时的寄人篱下，他忘不了漂泊邯郸，受辱于人的耻辱，他忘不了遗弃他独自逃回故国的父亲，和那个沸沸扬扬街知巷闻的不齿传言。
赵姬，那个美轮美奂，在缤纷的舞台上翩翩起舞会以天下最妖娆的姿态蛊惑众生的赵国女子，她是异人当年的挚爱，是在赵国被遗弃的可怜女子。她是公子政的母亲，也是父亲隐秘的往事中忽隐忽现的粉色的泡沫。充满奇异的梦幻，又易醒易碎的不真实的梦。
赵姬归于秦国的时候，父亲亲自相迎。他那时的辗转难眠，心潮澎湃，至始至终都被我遗落在心里最阴冷的角落里。
父亲说，赵姬于我来讲，只是一个女子。
是啊，在他心中只是一个女子，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子。
赵姬，毕竟也是在他的心中啊。而我那个红颜早逝的母亲，她连死了都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心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席之位。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当年从赵国回来的时候，就是因为想念赵姬才会和我母亲在一起的。
只是因为，我的母亲也是赵国女子，她也会跳曼妙的舞蹈，也会舞袖成歌。
我笑笑，一个影子而已。在父亲心中，赵姬是一个女子，而我母亲只是一个影子。
那我呢？凝望在政哥哥的生命里，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影子呢？
3.【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记得那时，我无意的撞见了年幼的太子躲在湖边的假山下偷偷的哭泣，然后我从他的背后抱住他，让他瘦弱的身体依靠在我的肩上，我说，不要哭，不要哭，政哥哥，求你不要哭。而他却越哭越凶。
他是在害怕吗？害怕朝堂上的那些人，那些一直都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吗？
那时我只是觉得他好可怜。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叫他太子，而是叫他政哥哥。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我的眼神渐渐的改变了。
政哥哥做秦王的那一年，父亲为他选了齐国的公主为王后。
那女子有显赫的身世，有绝色的容颜，也有惊世的才情，那是一个很完美的女子。可是，政哥哥一点也不开心，他对我说，凝望，我不爱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刹那，撕心裂肺的疼。
我说：“大王应该娶她，只有这个女子才配做大王的女人。”
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欲言又止，终是无言以对。
如果那时，政哥哥说他爱我，那我是不是也就会有勇气去爱他了呢？
假设毕竟只是假设，我和政哥哥，谁也不能说爱谁。
政哥哥大婚的那一天，整个秦国都在欢腾，我在狂欢的人群之外，泪流满面。
那一晚，政哥哥宣我进宫，在章台宫高大威严的殿前，我与他面对面的站着。
我问他：“大王今夜大婚，新婚之夜，不陪王后娘娘，为何要我进宫？”
他只是看我，一双眼睛如鹰般锋利。
“大王……”我轻轻唤他。
“不要再叫我大王，还是叫我政哥哥吧，我喜欢你叫我政哥哥。”
我低下头，心里的疼痛愈加汹涌。
今夜的秦殿异常的冷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与他。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他簌簌的鼻息。
“凝望……”
听到他唤我，我赶紧抬起头，却撞上他满目的深情。政哥哥走过来，伸出手臂将我揽在怀中，我靠在他的肩头，听到他缓缓对我说。
“凝望，今晚，我只想见你。”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体温，眼泪就这样流淌了下来。
“政哥哥……”我开始哽咽的唤他，仿佛这三个字就是我的整个生命。
他抱紧我，轻声对我说：“不要哭，不要哭，凝望，求你不要哭……”
我却哭的越加凶了。
曾几何时，在我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我也是这样抱着他，安慰他，一边唤他的名字，一边叫他不要哭。现在，却是他抱着我，求我不要哭了。
我的政哥哥，你教我如何不难过呢？
4.【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离开王宫的时候，已是拂晓，我的泪早已被风干，而我的心也不知是否早已麻木。
父亲来看我，他知道我一夜都在王宫。他走过来，看着泪眼婆娑的我，语气温柔，却表情生硬。他说：“凝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人不可高攀，有些事不可奢求。”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舞妓的女儿，我的母亲甚至连你的一个妾室都不是。可是，我的母亲爱你，就算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她却爱你。与她的爱比起来，你才什么都不是。”
猛然的，他一掌掴在我的脸上，我捂着脸，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心里却如寒冬般冰天雪地。
我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他错愕的看着我，然后悻悻的笑了。
“女儿大了，是时候该出嫁了。”
我身子一抖，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十日之后，我就要出嫁了。
父亲帮我选的只是守城的一个小吏。我笑了。我的父亲竟然宁愿让他的女儿嫁给一个武夫，也不愿让我嫁给当今的大王。
府里的人开始忙碌起来，所有人都欢天喜地的操持着我的婚事。只有我一人，在死气沉沉的闺房里等待我的末日。
我出嫁的那日，吕府上下都笼罩着喜气。喜娘捧着大红的喜帕站在我的身边，我看着眼前的红，血一样的颜色，竟然觉得是这样的刺眼。
登上接我的大红花轿的那一刻，谁也没有发现，我眼中的那一颗没有滴下的眼泪，和藏在袖中的那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我早已打定了主意，从父亲说要我出嫁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了，我要用我的血，守住我对政哥哥的那一片忠贞。即使，他没有说过他爱我，即使我也不配爱他。可是，政哥哥啊，我愿意为你去死。凝望，真的愿意。
在花轿里端坐着，想着政哥哥的点点滴滴，念着他的一颦一笑，嘴里不由着哼唱起秦国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回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回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坁。”
然后我笑着取出袖中的匕首，寒光摄人，追魂夺魄。
政哥哥，凝望，要走了。政哥哥，凝望是爱你的啊。
送嫁的队伍吹吹打打，锣鼓震天，我闭着眼睛，刀锋抵住心口，一点点刺入，一寸寸插深。鲜血沿着大红的嫁衣流淌而下，将我的衣襟染的更加殷红。
忽然觉得好累，眼睛一点点沉重，在我即将睡去的时候，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轿子停了下来，有人掀起了轿帘。我睁开迷蒙的双眼去看那人，忽然看到政哥哥那霸气英俊的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难道我在做梦吗？
政哥哥将我抱出花轿的那一刻，倒在他的怀里，我听到他对我说，凝望，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我紧紧的抓着他的袖子，想要对他说话，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5.【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待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见到政哥哥正坐在我的床边，一脸焦急的看着我。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没有做梦。在我即将了断自己生命的时候，政哥哥驭马而来，将我救了出来。我的政哥哥，他救了我。
政哥哥见我醒了过来，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像孩子般清透的双眸柔澈似水。
他伸出手掌，轻轻的按在我心口的伤上，那里的伤痛怎么抵得过心上的伤痛。
他说：“凝望，我要你好好的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
听着他的话，我的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的王，这个注定的将要俯视天下的霸主，他对所有人无情，却惟独会对我温柔。他说，他要我好好活着，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我不管。我的政哥哥，你真的永远都不会丢下我不管吗？
政哥哥下令处死了我将要嫁的那个守城小吏，然后他召来了我的父亲，他的仲父，秦国的丞相。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在政哥哥的母亲，秦国的太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之后，政哥哥就任由父亲把我接回了家中。
政哥哥说过的，他不会丢下我不管，是他对我说的。
父亲不顾我撕心裂肺的哀号，硬是把我关在了房中。
我被关起来之后是怎么过的，我都已经记不清了。
记忆中，我总是不断反复的问自己，为什么政哥哥会丢下我不管，为什么到最后我还是被他抛弃了。如果这样，我倒宁愿他由我死在花轿之中倒好。
我问自己，我恨他吗？
然后，我知道，我始终还是不能恨他。
就如我不能爱他是一样的。
我想我还是死了更好，可是，政哥哥说过，他要我好好地活着。是啊，为了政哥哥，我也要好好的活着。
我在相府深似海的别院闺房之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看窗外花开花谢，草长莺飞。默默的数着星辰似梦，静静的等着霞光万里。
然后，整个咸阳的人都知道，吕丞相的小女儿，疯了。
其实父亲待我也不薄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抛弃过我，即使我是一个这样让他难堪的女儿。即使我总是浑浑噩噩的喊着政哥哥的名字，总是衣衫不整的从房中冲出来，总是对着铜镜痴痴的傻笑，随即又悲悲切切的哭泣。即使我会在见到他的时候骂他打他，用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都向他掷过去。他也不恨我，不遗弃我。
于是，我在这个冷清的别院中安安静静的过活。
一年之后，又是一年，然后又过了一年。
6.【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在府中的那些婢女家奴的闲谈中，我听到了一些故事。
比如政哥哥有孩子了，比如政哥哥在朝上又和父亲起了争执，比如父亲又招来了一些贤人食客，并且开始编著《吕氏春秋》。我披散着头发，听着他们的谈话，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顾忌我，所以我听到了很多。
又过了一年，随后又是一年。
父亲已经很久不来我的别院了。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和这座破败不堪的别院成了相府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微尘。无风的日子微尘安安静静，蛰伏不动。一旦风起，便是漫天的风沙。
终于，我逃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肯定，吕凝望确实疯了之后，在我装疯卖傻欺骗了所有人整整六年之后，在父亲终于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之后，我终于逃了出去。
我去了雍城。那是秦的旧都，是政哥哥早晚会来的地方。
把自己卖身进入到大郑宫为奴之后，我见到了赵太后，那个在父亲心中唯一的一个女子，当年的赵姬。
赵姬的美丽是恒久的，像星辰一样，永远耀眼，永远闪烁。仿佛这天下的所有女子只要站在她的身边，就会失色一般。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父亲会那么的爱她。
赵姬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同样也是最孤独可怜的女子。
她身边永远站着一个人，宦官嫪毐。
可是我看得出来，嫪毐爱着赵姬，而赵姬也爱他。
大郑宫里的污秽不堪让我窒息，我仿佛被夹在一道缝隙中，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太后开始长期抱病在身。除了贴身的亲信侍女，她什么人都不见。隐约中，我听到一些传闻，太后有喜了。
政哥哥曾经来过几次，我躲起来，不让他看见我。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见他的，可是为什么，我会那么的害怕见到他呢？躲在他视线不及的角落里，我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日渐刚毅倔强的侧脸，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看着他指点天下的气势，慢慢的，我想，只要这样看着他，看着我的政哥哥，不再胆小怯懦，不再孤独寂寞，不再迷失自己欺骗自己，这样，就好了。
吕凝望不是疯了吗？疯了的吕凝望还住在咸阳的相府。那现在，在大郑宫里为奴为婢的我，还凭什么见他呢？
7.【溯回从之，道阻且跻】
那一年的雍城注定的成了一个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死城。
政哥哥在雍城的蕲年宫中举行了加冠典礼。同时，长信侯嫪毐窃用秦王玉玺和太后玺，调叛军攻击蕲年宫。
政哥哥命相国昌平君、昌文君领咸阳士卒平息叛乱，两军战于咸阳。叛军数百人被杀死，嫪毐的军队大败，与死党仓皇逃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