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后惊得花容失色，在得知嫪毐兵败被俘之后，昏死了过去。
政哥哥盛怒之下，赶来大郑宫问罪。在见到太后和那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时候，已经怒不可遏。
他只丢下一句话，“车裂嫪毐，灭其三族。”
果然，他也是这样做的。
那一天，赵太后撕心裂肺，惊心动魄的哀号之声，很久之后都在我耳边回响着。仿佛一个鬼魅，时时刻刻的都在敲打着我的心门，恐怕一不小心，就会趁虚而入，入侵我浅眠的梦乡，化作一团噩梦，惊扰我心。
政哥哥的虎贲军将太后软禁在棫阳宫，并杀死了太后和嫪毐的两个儿子。然后，大郑宫的宫女太监开始人人自危。杀戮终于开始。
当我慌不择路跌倒在那个执行“灭口任务”的大人身前时，一双宽大坚实的手掌将我缓缓扶起。我一脸惊恐，一身血污的看着眼前的人。是他？他认识我，原来他还认识我。
昔日相府中的食客门人，我和政哥哥的启蒙老师，现在的客卿大人李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惊异之情绝不少于我。
“我……”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
李斯大人挥退左右侍卫，将我领出大郑宫，扶上了马车。
“这些年，大王一直在寻你。”
一句话，让我瞬间呆住。
看着眼前的这个故人，我一时之间有了错觉。仿佛，仍是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相府的书房内，陪着太子政，安静虔诚的读书。
“你被相爷接走之后，大王一直都在求吕相爷，让他见你一面。后来听说你在相府的别院里被逼疯了，大王差一点和相爷闹翻。大王不断地派人潜进相府找寻你，却不料，发现你已经逃了出去。这几年，你都在大郑宫里吗？”
我点点头，没有讲话。
“难道？难道你没有见到过大王？为什么你不来找大王呢？”
为什么不去找他？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逃了出来，却不敢找他呢？
“我怕，怕自己再次被他抛弃。”一句话，如针芒般，刺透心脾。
李大人低下头，狠狠的倒吸了一口气。
“凝望小姐，你可知，大王也是被逼无奈，心有不甘啊。”
我看着李大人的眼睛，觉得那里面仿佛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果然，是天大的秘密啊。
8.【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在蕲年宫明亮的大殿之中，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政哥哥。
政哥哥长大了，也变的愈发威严稳重了。
他见到我之后并没有马上冲到我身边，而是正襟危坐的端坐在王座之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凝望，你果然还活着。”
我心里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政哥哥，你可知，正是因为当年你的一句话，让我为你好好活着，我才会鼓起勇气，不顾一切的活到了现在。政哥哥，凝望活着，只是为了见你。
那天晚上，我被宫女引着，被一排明晃晃的宫灯照着，步入了秦王的寝宫。
我看见政哥哥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我站在门口，静静的等着。
待宫女们退出去之后，我似乎听到了政哥哥幽幽的叹息。
“凝望，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我嘴角微微扯动，不知是甜蜜还是苦涩。
于我来讲，这样的话语似乎早已失去了魔力。
他忽然转过身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政哥哥极度痛苦的脸庞。他似乎有很多话说，却终是哑口无言。
“政哥哥，为什么你要食言。你说过的，你要我好好的活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丢下我不管。可是为什么，你要遗弃我，为什么你不管我的死活。政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以为自己会声嘶力竭的说出这些话，却原来，声音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平静，淡无波澜。
原来，吕凝望早已心死了。
“凝望……”他走过来，抓紧我的手臂，似乎想要拥抱我，却被什么力量阻挡了。然后我看到他英俊坚毅的脸庞在狠狠的抽搐。痛苦，布满了他全身。
“凝望，我不能爱你，不能啊……”
“凝望，一直以来我都不相信那些龌龊的传言。我以为那只是曾经的政敌想要陷害我的谗言。直到那一天，我把你从花轿里救回来。当我以死相逼，要你父亲同意我们的婚事的时候。我的母亲走出来，给了我狠狠的一刀。这一刀有够狠毒啊，我宁愿他们那时就杀了我，也不愿意从他们口中听到这样的事实。凝望，我们是兄妹啊。我是我的母亲和你父亲所生的孩子。我是一个孽种啊。凝望，你教我怎么爱你，你教教我……”
我震惊的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渐渐扭曲的脸，看着他灰暗绝望的双眸，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样子，我渐渐的醒悟了。
原来，是这样……
在得知真相之后，我的心仿佛被谁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粉，碎成了沫。原来，死了的心也是知道疼痛的。那样的疼痛，几乎让我死去。
我倒在政哥哥的怀里，一时之间忘记了哭泣。
政哥哥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向下滑去，最后，竟然跪在了我的脚下。
他就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停的颤抖。我听到他哭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是这么悲伤决绝。
我也跪下来，紧紧的将他抱紧。就好像孩子时那样，用我的怀抱给他安慰。
我知道，他有多痛苦，就如我一样。
我们就这么互相抱着，彼此安慰，彼此温暖。就好像，整个世界都把我们抛弃了，我们只剩下了彼此。
我和政哥哥躺在床上。
我枕着他的手臂，侧着身子轻轻的搂着他。他仰面看着床顶，那上面雕刻的精美的图案，好像腾云驾雾的仙人，在我们身边环绕。
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这样就是结局了。
那一晚，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来这里之前，我甚至做好了把自己献给他的准备。可是现在，我无法做他的女人了。
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我们是兄妹，是再可笑不过，也再可怜不过的一对兄妹。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从深夜等到天明。
9.【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清晨的时候，政哥哥走了。他回到咸阳去了。而我，留在了这里。
他走的时候，我去相送了。在车马辚辚的风尘之中，唱着我们熟悉的调子，送他走了。
我在雍城的大郑宫里住了下来。
昔日，我是这里卑贱的宫女。现在，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那时欺侮我的太监女官，现在都已经战战兢兢的向我下跪了。我浅笑悠然，仿佛看的只是一场笑话闹剧。
四月的叛乱刚刚结束，从咸阳又传来了消息。修建水渠的水工郑国，原来是韩国派来执行“疲秦”计划的奸细。他被逮捕之后自然免不了牵扯甚广，殃及池鱼。
果然，十月，父亲的相国之职被免。
举朝哗然。
其实，我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政哥哥是那么的聪明，那么的刚强，不受牵制。他怎么可能在成年之后还会听命于我的父亲，只是做一个傀儡大王呢？他有那么大的野心，那么大的抱负，曾经软弱如他，待他强大之后，还会任人宰割，听命于人吗？
政哥哥的耻辱伤疤永远都在提醒着他，他要消灭曾经给他带来伤害的所有人。他的母亲和他母亲的情人。
他恨他们，几乎是用诅咒的心情恨着他们的。现在，他要报复了，要开始复仇了。不管是曾经伤害过他，欺骗过他，还是曾经给他无限耻辱的人，他要他们消失，永远的消失掉。这样，他的伤痕就可以隐藏了，就真的没有人看得见，摸得着了。
可是，即使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他也知道。永远的，像一个邋遢肮脏的影子，永远在他身后跟随者，避无可避，如影随形。只要他一回身，就能看见。
政哥哥，何苦自欺欺人呢？
我回到了咸阳。在朝堂上的大臣们人人自危，担惊受怕的时刻，回到了秦王大殿。
父亲已被软禁，他曾经的三千食客和一字千金的《吕氏春秋》，并没有帮助他逃离囹圄，免遭罪责。
父亲的密友派人来接我见他，他们现在知道了，希望在我身上。
可是父亲也知道，政哥哥有多么恨他，我就有多么恨他。所以，在见到我的时候，他只是摇头苦笑，他说，这些人找你来救我，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走到父亲身边，就那么冷冰冰的看着他。好像那年他逼我出嫁的时候，我看他的冰冷眼神。
我说：“告诉我，我要听你对我说。我和政哥哥，是兄妹吗？”
父亲先是一愣，随即放肆的大笑了起来。
他笑到咳嗽，笑到无力，笑到老泪纵横。
他说：“凝望啊，原来你恨我不是因为我逼你出嫁，把你逼疯。你最在乎的还是你的政哥哥……凝望，为了他，你会忍心让为父去死吧？你是不是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10.【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父亲的话像一根布满硬刺的荆棘，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插进了我的心中。留下的只有一根刺，和一片鲜血淋漓。
我去找政哥哥的时候，正好碰到刚刚升为廷尉的李斯大人。
他见到我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只是这一眼，我就猜到了我此行的结局。
政哥哥的眼神更加犀利，更加让人感到压迫感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埋首批阅奏章。他高大的身体被隐藏在了一摞摞厚厚的书简之后。听到我走近他，他抬起头看我，那一刻，我甚至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我竟然开始害怕与他正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