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太大，吵得她心烦意乱。
怎么都睡不着。苏承欢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烦躁而不安。她很少失眠，体内的生物钟每晚到点就准时地将睡意传达给她，可是今晚的她在关灯许久后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撕扯，想将她压抑的恐惧释放出来。她顿然明了，为什么今天的自己会这么反常——是白天情书上的名字，她一切战栗与惊慌的源头——秦潇！
这个想法让苏承欢的呼吸有些凝滞，她记得几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是突然就这样失眠了，待第二天筋疲力尽地到达学校时，就听到了那个胖子上吊自杀的消息。
是巧合！对，只是一个巧合罢了！苏承欢焦虑地咬着自己的指甲，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不过是正好有人与她同名而已。那个胖子已经死了，他们都在说她那笨重油腻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挂在自家的木梁上，她也真真切切地看到她那沧桑的老母亲来到学校哭闹。想着想着，她突然就笑了：秦潇，你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把你放在眼里，死后我更不相信你还能变成厉鬼来缠着我！
她翻了一个身，笑意突然就僵住了。颤抖的双手迟疑地摸着身下的硬冷的木质床板——不，这不是她温暖柔软的大床！
轰隆——
一道雷电从窗口劈过，死寂的屋子里霎时闪过惨白的电光，还有悬挂在半空的人影，以及苏承欢恐惧到变形的脸。
啪。
灯开了。黯淡的光线下，简陋的房间散发着浓重的潮气与霉味，地板、写字台上铺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阴湿而陈腐。瘫软的苏承欢一点一点往床角挪动着，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却还是不断有呜咽声泄露出来。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战栗单薄如同狂风中的的纸片人，一双爆出地眼睛直勾勾地钉在她正对面陈旧的木梁上——绷得直直的粗大绳子从上头垂落下来，在一根纤细的脖子上牢牢地绕上几个圈后收紧，深深地勒进那绛紫色的皮肤。她幽幽地吊在她跟前，圆滚肥硕的白蛆晃悠着脑袋，从她身上溃烂的脓疮中蠕动而出——那是苏承欢自己的脸，她在朝她笑，狠狠地讥笑。
那个死人是我？！那我是谁？！
苏承欢惊恐地张大了嘴，下颚不断地颤抖着。她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刺痛一波波传来，她在心底拼命地呐喊着：是梦！一定是梦！快醒过来！苏承欢快睁开眼睛啊！
黏腻的冰凉从后面抚上她的脸颊，一瞬间虚弱的抽泣声骤然而止，唯有她好似被冻死的躯壳。苏承欢滚圆的眼球一丝一丝往下转动着，恍颤的视线从自己惨白的皮肤游移至被汗水沾湿的发丝，最后停落在那只浮着瘴气的黑手上。
把脸给我。
“不要——不要——”苏承欢嘶哑地哀求着，耗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翻落到地上，连滚带爬地朝着门外跑去，远离这个地狱般的噩梦，逃向生存的希望。她不敢回头，紧闭着眼睛嘶吼着，跌跌撞撞地扑进一个温软馨香的怀抱里，这熟悉的感觉……她惊愕而欣喜地抬头，迫切地抓紧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松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惊恐的双眼中滚落而下，她嚎啕大哭：“言晴……真的是你！言晴……我以为……以为我要死了……”
殷言晴温柔地抬起她脏兮兮的脸，帮她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安慰道：“怎么了？看你都成小花猫了！别害怕，我不是在这儿吗？”
“呜呜……”苏承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透过殷言晴琥珀一样的眸子看见此刻落魄之至的自己，凌乱的头发，沾满泥渍的衣裙，像极了当年跪倒在她面前卑微到尘埃里的死胖子。不，她是苏承欢啊，她应该是骄傲美丽的，一直都是，这样狼狈得落水狗一样的人不是她！
“不哭了哦，承欢，哪儿疼么？”殷言晴帮她拍去身上的尘土，眼睛亮的出奇。
“言……言晴……有怪物！里面！它追着我说要我的脸……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明明在家里睡觉的，可是忽然就在这里了……”苏承欢突然顿住了，这里……难道是秦潇的家？！她惊惧地退后一步，颤颤巍巍地盯着殷言晴温婉的脸，“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是听说了么？”殷言晴莞尔一笑，眼神转而阴厉歹毒，“梁上吊死一个人，因为太久没被人发现，都烂了，臭了，长蛆了……这不是我家还会是哪儿？”她歪着脑袋一步步逼近她，享受地欣赏着对面的人几近崩溃的神色，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了，你说怪物啊？是不是这样的？”她一边大笑着，一边猛地抬起手覆上自己绝美的脸蛋，红色的指甲狠厉地刺进左下巴的肉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面皮撕扯下来。
“不要这样！不要！”清晰的血肉撕裂声不断在苏承欢的脑海回荡，她哭喊着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停地哀求。殷言晴就是秦潇？！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怎么可能！她不敢睁开眼睛，可是那血肉飞溅的脸一直在她眼前浮现。她清楚地感觉到离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可是她僵滞虚弱的身体已经丝毫不能挪动一分。她还不想死！不想啊！
“快跑啊！”那个慌张而坚定的声音像梦中那一抹心心念念的微光落进她盛满黑暗的双眸，手被紧紧地拉住，牵动着身体跟着那个瘦削的背影奔跑起来。
“你竟然这么快就醒了？！”惊怒的叫声从殷言晴平坦的肉球脑袋上爆出，她拔腿追上去，踩着楼梯飞速往下，粉红色的裙摆荡漾得仿若盛放的莲花，“不语！就算我重活一次你还是选择那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你还是要选她吗？！”
“殷言晴！你疯了！”谢不语被击的后脑勺隐隐疼痛，他咬着牙，死死地攥住苏承欢的手在灰暗的木楼里面飞奔着。年久而破旧的木板发出死气的“咯吱”声，狭窄的通道里，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平缓了下来，归于死寂。
没有路了。
“真是可惜，逃不掉了。”殷言晴轻轻摇着头，倚在身旁长满人脸的黑影上，幽幽地说道：“不语，你别被这个杀人凶手给迷惑了，快过来。”
谢不语看着那具窈窕的身体上顶着的肉球，以及她身后无数的脸皮，背脊一阵发凉。他将苏承欢拉到自己身后，下意识地捏住手上灼热的墨玉珠，大声问：“那么你自己呢？和这个怪物一起杀了那么多人，还剥下他们的脸……”
黑影上的脸蓦地转而愤怒扭曲，个个龇牙咧嘴地瞪着谢不语。殷言晴连忙挡住它：“不，不许伤害他……”她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脸，从头顶到下巴，一寸一寸，仔细至极，“我挂在梁上好久好久，就算是死了还是那么肥胖那么油腻恶心。肯定是我太不甘心，太过怨恨，太想念你，所以终于有一天，它走到我的尸体旁边，抽离了我迟迟不能散开的怨念，再从身体里精心挑选出美丽的脸孔，然后分裂制造出完美的殷言晴——用死去的秦潇刻骨铭心的怨恨支配的怪物殷言晴！苏承欢，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嘲笑我丑陋，是你撕毁了我写给不语的情书，是你告诉我我这样的胖子不如死掉更好，是你杀了我！”
苏承欢疲软地跪倒在地上，不住地啜泣着：“对不起，秦潇……对不起，言晴，我只是太喜欢不语，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对不起，我真的不想你死的……”她恶狠狠地咬紧下唇，因为害怕，更因为憎恨！这个可恶的女人，生前那股卑贱而不知廉耻的丑陋就惹她无比生厌，死了都还不肯放手，现在又居心叵测地对谢不语说这些话！别说上辈子是她自己活该自杀而死掉，就算是她亲自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那这一次她如果能够重新勒死她，她也定是毫不犹豫！
“去地狱忏悔吧。”殷言晴笑到，旁边的黑影发出低低的吼叫声，她软声安慰它，一步步往前：“你想要她那张漂亮的小脸？别急，我马上剥下来给你，给你新脸，好么？”黑影眉眼笑开，兴奋地跟着扭摆。
“所以我说嘛，就你这种怪物，就算有再多的脸，那也是给脸不要脸。”漫不经心地讥笑声从头顶传来，三人携妖一齐抬头，只见惨淡的灯光下，哆啦a梦嘟着红鼓鼓的鼻子，伸着短小的胳膊严肃地摆出了超人的造型，形象异常高大而威猛。
谢不语的嘴角瞬间抽搐了一下，也暗暗舒了一口气。
“谁？！”殷言晴怒喝。
隐匿在黑暗之中的脸缓缓地显露出来，面带笑意，目含冷冽，“我就不告诉你，丑八怪。”他抛了个媚眼给谢不语，调侃道，“小不，你可真忙，救完了这个又救那个，脚踏两只船可不好，快选一个吧。”
“令狐缭，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先别这么风凉……”谢不语连给他跪下的心都有了，他突然一顿，眼睛越瞪越大，“你早就看到我在巷子被打晕了捉到这里来还见死不救？！”
“瞧你，我这不是成全这个和平的时代里少年们蠢蠢欲动的英雄救美之心么……”令狐缭笑得跟只狐狸一样，他看着缓缓移至他跟前的怪物，一只胳膊自它黑色的躯干破体而出，慢悠悠地抚上令狐缭清媚的脸颊，它体内瞬间凸显出无数痴迷的面孔。
我要这张脸。
“是不是觉得我美得惊世骇俗？”令狐缭的这句话刹那间将谢不语几近脱口而出的“小心”硬生生地塞回了嘴里，“你想要对吗？很想要对吧……”他像胸前的哆啦a梦一样将手臂高高抬起，动作优美地指向屋顶，窗外闪过的电光印在他和哆啦a梦如沐春风的笑脸上，显得异常毛骨悚然，随着那一声冰冷的“你想的美”和他猛地落下的手指，轰然雷鸣伴随着刺目的电闪瞬间从屋顶直直地贯穿下来，震得整个房子连连发颤。
“不——”殷言晴凄厉的惨叫和怪物沉闷的嘶吼被吞噬在滚滚浓烟之中。
“咳咳……”谢不语被浓烈的焦臭味呛得泪流满面，耀目的强光让他的视线变得朦胧。有焦黑的碎片和水滴落到他头顶，他抬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只觉得脖子里阴风阵阵吹——惨不忍睹的屋顶上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正下面的碎屑中是一大摊被烧焦的痕迹，还冒着乌黑的烟雾。他只记得闭上眼睛前令狐缭好像挥舞了一下手臂……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能引天雷！要是以后他一个不高兴这么来几下，那他不是要住废墟了？！谢不语倒吸一口冷气，顿时觉悟现在不是应该考虑这些的时候，他焦急地回头搜寻苏承欢的身影，却发现她不见了，连殷言晴也没了踪迹。
令狐缭好心地朝一边指了指：“她们为了争做谢家夫人进行殊死决斗去了……哎小不，你拉着我干嘛，我要回家睡觉了……”
等谢不语拖着满脸不乐意的令狐缭赶到时，只看到歇斯底里的苏承欢坐在殷言晴的身上，分裂她的母体的死去，让殷言晴变得奄奄一息。苏承欢手中的刀狠狠落下，刺进她的胸口：“你从前是个丑八怪！重生后也是一只怪物！永远也别想赢我！永远别想跟我抢东西！”她的脸上全是溅开的血渍，狰狞而癫狂。她用刀划着那张肉球脸，自己却泪流满面。言晴，你竟然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想夺走不语，一直都预备杀了我！苏承欢筋疲力尽地躺在殷言晴浑身是血的尸体旁边，松开手里的刀，一抽一抽地哭着。
“女人之间为爱情而战的斗争太可怕了。”令狐缭打了个哆嗦，发自肺腑地感慨，“只可惜这是无谓的战斗，你们这两只同样丑陋的怪物小不谁也不喜欢……”他暧昧挑眉，吐字清润，“因为他只归美丽的我。”说着便轻巧地躲过了谢不语愤怒的拳头。
苏承欢的瞳孔蓦然收紧……她是丑陋的怪物吗？怎么可能？！她现在只是弄脏了衣服，她漂亮的脸明明完好无损啊……她想抬起的手被身旁另一只飞速而来的血红的手挡开，抚上她的脸颊，尖锐的指甲戳进她的血肉中，她还来不及尖叫——
嘶啦。
不管有没有脸，你都一样丑陋。
不管漂不漂亮，他都不会爱你。
心无笑靥，何言美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