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情况下,萨摩与庆喜的冲突很显然是幕府与萨摩在“勤皇”上的较量,同时是一种政略方面的实力竞争。庆喜确信自己的勤皇之举是正确且成熟的,但对于萨摩的勤皇举动,他亦无法断然地全盘否定。纵然现今萨摩领军者久光的勤皇之举不够正确、成熟,但自源赖朝以来父传子继的传统之中,正确且成熟的勤皇理念也许依然生机勃勃地延续着。
为了探明究竟,最好的办法便是令庆喜与久光爆发激烈冲突。而庆喜之所以能够如此当机立断,是因其满怀自信之故。
倘若二人之间爆发激烈冲突,自然会出现收拾残局之人。如此一来,庆喜便可以与这股势力合作,压制住暗中蠢蠢欲动的久光。然而,庆喜虽已成竹在胸,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根据圣旨中所定日期,静候将军家茂抵京。
将军家茂乘坐幕府的翔鹤号轮船,于12月27日离开江户驶往京都,并于正月八日抵达大坂。至于将军抵京并进入二条城,则是在7天后的正月十五日。
这期间久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幕府本就希望开国,倘若凭借久光的斡旋,能够令天皇收回诸如横滨锁港等异想天开的攘夷论,那么将军也必定乐于主动进京。
届时若能巧妙地大肆散布谣言,宣称庆喜与长州结盟,久光反而会在众人眼中变成佐幕派。一旦久光被幕府视为救星,他便有足够的能力赶走庆喜--这便是久光所打的如意算盘。
将军家茂进入二条城后,依照惯例须设酒宴,由各藩大名分饮将军杯中之酒。至于出席之人,无论是越前的春岳,还是伊达或者山内,众人皆已表示支持萨摩,故而久光亦信心十足,放心地出席了酒宴。
当日,到了分饮将军杯中酒的环节时,将军家茂竟然亲自斟酒传杯,态度之郑重可谓前所未有。而在酒杯传完一圈之后,将军家茂便径自离席退入内堂去了。
山内容堂当日并未出席,将军走后,席间所剩之人除了后见职庆喜,还有越前的春岳、伊达宗城和岛津久光。
对久光而言,这一刻可谓绝佳良机。将军家茂自不必说,留在席间的春岳和宗城都是不赞成横滨锁港的。若能令众人明示反对之意,纵然庆喜如何坚持,内心也势必会产生动摇……不仅如此,久光此番前来,还准备了一把“刺刀”,打算彻底击溃庆喜。
“今日实在可喜可贺。前日我自关白大人处得知,圣上对将军的到来早已迫不及待,将于本月21日召见将军,并册封将军为右大臣。”
闻言,庆喜轻轻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的家臣高崎猪太郎今早被请入中川宫(亲王)府中,于交谈之际得知,此前下达的横滨锁港的圣旨实则有误,并非圣上真意。故我特此先行知会诸位大人,圣上或许会收回先前成命呢!”
久光此番话中接连提及的天皇与中川宫之名,正是那把蓄谋已久的“刺刀”。对庆喜而言,这无异于当头棒喝,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寒光。
“哦?您这番话当真叫人无法置之不理。正因圣上亟盼攘夷,我才主张暂锁横滨。禁止夷人设立使馆之类的小事自不必说,若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亦不惧与之一战。”
“我方才已有言在先,那份旨意实则有误,并非圣上真意。圣上也说了要收回成命。”
久光冷静地打断庆喜说道。
“此话着实不可理喻!”
“开国亦是幕府夙愿,如此一来,岂非幸事?”
“住口!你的意思是说,萨摩人通过中川宫得到的圣旨是真的,而身为后见职的我,所得到的旨意却是假的吗?中川宫将我庆喜当作什么人了!不对,三郎殿下刚才所言空口无凭,这番话当真是中川宫亲口所说?”
“您若不信,可以详细询问我岛津家臣高崎猪太郎!”
“罪不可赦,实在罪不可赦!在执掌天下的一国之君面前,纵是亲王,亦与我们同为臣子。倘若这番话确为中川宫亲口所言,我庆喜绝不会后退半步!同为圣上旨意,萨摩人所得便是真的,而下达于我的却是假的!若对此等胡言乱语尚且不闻不问,何谈国家?何谈万民命运?不好意思,三郎殿下要做一回证人了。不,仅有三郎殿下尚嫌不够。既然要同亲王对质,还请春岳殿下和伊达殿下也能一同前往!”
“这……这个,您的反应是否有些过激了……”
宗城急欲加以劝阻,庆喜却早已用力一拂身上的和服,挺身而起。春岳自不必说,连久光亦从未见过庆喜如此模样。
(后见职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纵是久光,此刻亦迫于庆喜的威势,终于一同站起身来。庆喜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向大玄关,脚下落地有声。
“无论是何等身份之人,都不能篡改圣上的旨意!简直岂有此理!此事正所谓有百害而无一利,如此置喙国政,情理难容!此事与诸位亦有直接关系,我们应该即刻前去与中川宫对质!”
自然,庆喜并非真的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也明白,天皇向幕府下发的敕命是被近侍所篡改过的,此事亦有先例。然而,倘若不弄清楚中川宫因何做出如此举动,又是经何人授意,那今后的政令仍有重蹈此覆辙的可能。
“我们即刻前往中川宫府,随从跟在后面!”
庆喜厉声下令,随后不由分说地指挥着三人来时所乘的坐轿一起出了城门。随从惊讶不已,点起灯笼跟在后面。其时已过黄昏。正当傍晚用膳时分,三人如疾风般穿过渐趋昏暗的街道,奔向位于皇宫附近的中川宫府邸。
中川宫闻讯不禁大吃一惊。以来客的身份,他自然不能草率接待,但以自己的身份,却也并不需要亲自出迎。可是,在听到来客的名字之后,中川宫还是忍不住亲自起身出门相迎。
这位中川朝彦亲王,便是安政年间在井伊直弼的逼迫下继承了青莲院衣钵的伏见亲王之子--尊融法亲王。
他生长于贫苦人家,孩提时曾寄居于本能寺中,做过跑腿打杂的差事。在奈良兴福寺的一乘院时,他与住持女儿产生恋情并致使此女怀孕,因此曾被关入相国寺中。
文久三年(1863年)8月,他在肃清长州派的运动中表现突出,很快便一跃成为宫廷头号近侍。其人性格豁达不羁,曾命人制作过一顶连皇太子亦不曾戴过的高级王冠,亲自扮成护良亲王的模样。
正因他有如此出身,才会在乍闻来客的名字后,便立即派遣家丁前去酒铺。从此举来看,中川宫对民间礼节相当精通。他或许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庆喜的来意,并以为酒宴是缓和愤怒的最佳手段。
“这真是稀客大驾光临,请先随便坐吧!”
此时此刻,庆喜眼中也闪过一丝寒光,却表现得醉态十足。随同前来的三人显得颇为稳重,而庆喜却高高举起案上的酒杯,开口高声说道:“这个杯子真小,实在太小了!”随后猛地将酒杯倒扣在桌上,“好不容易能来这里喝酒,请给我大杯!”
说罢,庆喜揭开木碗的盖子,将碗猛地伸向中川宫。
中川宫本该为庆喜此举气得横眉怒目,自重返朝廷以来,他一定从未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然而他却并未发怒,而是亲自拿过酒壶,将酒斟满,随后说道:“你似乎醉了,当真少见。”
“此次贸然造访,只因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当面询问不可。中川宫啊!那件事,是否当真如此?”
“啊?那件事是指……”
“自然便是圣旨一事!下达给我的横滨锁港旨意是假,而发给三郎殿下的却是真的。如此前后矛盾之言,简直不合天理!”
中川宫顿时变得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人竟会联袂而来。
“幕府政治暂由我来执掌……中川宫以为能将日本国玩弄于自己的股掌之间吗!”
庆喜大喝一声,犹如晴天霹雳,可谓前所未有。这一席话,恐怕只有这位有栖川亲王家的孙儿方能说得出口。众大名自然不用说,即便是将军家茂也是做不到的。
“万民向圣上献出的乃是勤皇真心,绝非奸计。萨摩却心怀不轨,玩弄手腕,以期夺取幕府政权。此事天下皆知,不知者唯有大蠢材而已!”
庆喜一边说着,一边喝光碗中之酒,然后再次递到中川宫面前。中川宫神色惊慌地望向一旁,只见随同前来的春岳和宗城二人也在微微发抖。
“快斟酒啊!今日请恕我直言不讳了,为何发给我的圣旨是假的?究竟是何缘故?我倒要问个清楚!”
庆喜待青衣侍从将酒斟满,便立刻向中川宫提出质问。
“我不明白一桥殿下所言何意……”
中川宫感到无比窘迫,不禁望向久光。纵是素以老奸巨猾着称的久光亦忍不住插口说道:“后见职殿下,您的声音未免太高了些吧……”
“你且住口!你虽身为证人,亦是待罪之身。‘下达于我的圣旨是假,给萨摩的旨意才是真。’此乃你亲口所言,但中川宫方才却表示不明何意。圣上心意自然是始终如一,如此说来,谎称圣旨有真有假的必是你与中川宫其中一人。我此番前来就是要问个清楚,倘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要如何执掌天下政治?”
庆喜厉声大喝,似乎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要被震落下来。中川宫和岛津久光皆无从辩解。因为若是一方洗脱嫌疑,另一方便要承担罪名。
中川宫不禁轻轻咂舌,在心中大大埋怨久光,不明白对方怎会蠢到带着此人一同前来。
“快斟酒啊!今日我就不客气了,一定要喝个痛快!唯有听过中川宫的解释之后,我才算尽到职责。中川宫究竟是萨摩的同党,还是幕府的朋友?希望你今天能在我们面前说个明白。”
“这……这个……”
“答不出吗?哈哈哈……中川宫大概是太贫苦了。”
“什……什么?太贫苦了……”
“不错。在我的印象中,中川宫本是爱讲排场之人。纵是遮掩钉子的装饰铁片,都要小题大做地造成十六瓣菊花的形状,可住宅却十分简陋,家具亦是极少。但您是否知晓,如此欲盖弥彰之举,反倒显得既贫穷又愚蠢。”
“这……一桥殿下!”春岳慌忙扯了扯庆喜的衣袖,但庆喜自然不会就此住口。
“无须多虑。我们尊奉的唯有圣上一人,如果不就此说出反而不忠。”说罢,他又再次面向中川宫道,“据我调查,中川宫在经济上接受了萨摩的贿赂,因而会被萨摩左右。你之所以声称圣旨是假的,也是迫于这种小恩小惠吧?”
“这……”
“好,自明日起,你的生计就由我庆喜承担,你只管安心策划百年大计即可。只需如此,我也就不再追究圣旨真伪一事。与其为生活所迫而依附于萨摩,不如依附于我庆喜!”
庆喜这番话可以说是极其粗暴无礼,却也是直刺人心的大实话。说罢,他哈哈大笑。笑声方落,庆喜上身陡然一晃,猛地趴向摆满碗碟的食案,一副喝多后难以自控的醉态。
酒水四溅,饭菜乱飞,同席的三位诸侯连忙起身,迅速上前搀扶庆喜。但只见卧倒的庆喜四肢摊开,鼾声如雷,竟已沉沉睡去。
“他喝醉了,不,是醉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