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海量。”
“恐怕正是因为不胜酒力,才会喝得如此烂醉吧!”
事实上,庆喜并非时常喝得烂醉的好酒之徒。对庆喜而言,天皇乃是极为重要之人。中川宫是天皇的宠臣,但却要依靠萨摩的援助来生活,所以庆喜才会破口大骂。那时,中川宫家和近卫家或多或少都在接受着萨摩的生活援助。
既然已经彻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庆喜只好装作醉后胡言乱语,否则久光将被逼至绝路。
不,岂止是久光一人,春岳和伊达宗城等天下贤侯也都被庆喜骂成了蠢材--连萨摩与中川宫之间存在金钱关系都看不透的蠢材……
事实上,此事正体现出了庆喜非同一般的决断力。他将对方指作恶人,以当时的武士骨气而言,对方必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由于庆喜是将军后见职,又是有栖川亲王家的孙儿,身份高贵,因此受辱之人唯有自尽一途。
庆喜明知如此,便故意装作烂醉如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发动了攻势。既然发动强攻,自然需要后盾支撑。事实上,庆喜当时已命池田筑后守长发乘坐法国船只,以赴欧使节的身份前往长崎。
横滨锁港是为了保全朝廷颜面,但庆喜表现得极具理性,特意派出使节与对方国家的掌权者进行交涉。也就是说,庆喜打算以新的外交手段,开拓新的交涉途径。成功与否自然无关紧要。倘若对方断然拒绝,只需根据情况,与天皇商议决定是否开战即可。
这种对外交涉之法是以往的日本官员们完全想不出的。日本一直被对手的外交机构任意摆布,如今则巧妙地避开不利因素,以“目前正与贵国交涉”为由,在交涉结束前稳住对方外交机构的公使及代理人,令他们无话可说,借此拖延时间。
实际上,想出这一办法的日本人是一位初出仕途的低级官员--外国奉行下属的调查官助手,冈崎藤左卫门。老中井上河内守和板仓胜静听闻此人主张后,便立即告知庆喜。庆喜向来只求良策,不问身份,是以立刻便将此计付诸实践。
庆喜似乎还与当时的法国公使贝拉克(洛奇的前任)有过商谈。
然而,越前的春岳对此却持反对意见。在一向诚恳老实的春岳眼中,这种外交交涉亦不过是权谋术数,有失真诚。
(诸多事件背后都有萨摩的身影……)
这既是庆喜的先见之明,同时也是极大的自负。
(我既已亲自出马,小辈焉敢拦路!)
于是,终于爆发了今日的激烈冲突。
“一桥殿下今日所说皆为酒后之言……”
春岳先向中川宫致歉,随后抓住庆喜的肩膀一阵摇晃,将醉卧的庆喜唤起。
“喝……喝不下了,够了……够了……”
庆喜是当真烂醉还是在演戏?春岳也猜不出来。然而,若将他丢在这里置之不顾,反而会发展成无法收场的严重局面。宗城的心里也怀着这般思绪,而久光因被庆喜一针见血地刺中要害,显得茫然无措。
春岳一边催促二人,一边用力将庆喜摇醒。
“将他留在这里只会给中川宫添麻烦,只好由我们送他回去了。”
三位大名都不曾照顾过醉汉,又不便将家臣唤至此处。最终,被骂成蠢材的三人只好亲自将庆喜抬入坐轿之中。
按照常理,刚才一席话已使得包括中川宫在内的四人都成了庆喜的敌人。但即便如此,以庆喜方才的心境而言,他实在难以保持缄默。
(竟无一人明白国体真正的宝贵之处……)
也就是说,既无人明白家康将“王道”与“霸道”区分开来的心意,也无人了解水户学所追求的至高大义。
(由此看来,还远远不能将政权交给萨摩之流。)
庆喜心中早已准备放弃幕府。如今的幕府已不具备足以执掌当今霸权的知识与智慧,其组织上的腐朽势力一直顽固地抵抗着人才的广泛录用,不肯顺应时势。
因此,倘若萨摩能够领悟王道与霸道的不同,庆喜便打算对其多加培养,进而退位让贤。然而,现在的萨摩纵有政略,却无一丝真正的勤皇之心。如此一来,幕府将会从了解国体民情的德川幕府,沦落至仅凭蛮力掌权的岛津幕府。
(既然如此,只有暂时由我庆喜撑起日本这所老旧的房屋了!)
同时,庆喜认为必须对仅凭政略行动的萨摩加以监视,但放眼整个幕府,唯有自己一人能够担当此任。
世人多以为二者日后的对立属于胜负难料的政权斗争,但个中真相却绝非如此。庆喜眼中既无幕府,亦无萨摩,他眼中有的只是可与家康开创天地相比肩的新的大创业。外国将这种创业称作革命,但大和民族将生命视作天长地久的存在,因而不存在“革命”一说,而应将其称作维新。
三位诸侯将庆喜送回后见职府后便即刻离去,庆喜待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大玄关外,方才缓步走出坐轿。此时的庆喜脚下已能站稳,身边还有原市之进搀扶,因此走起来并没有什么负担。出人意料的是,待庆喜回到起居室,只见市之进、圆四郎和阿芳三人竟都齐聚屋内。
看起来三人均已了解了情况,全都屏着呼吸,显得极其紧张。
“阿芳,给我拿杯水来。”
“啊……是。”
与水相比,阿芳更在意庆喜衣服上的污渍,但她仍将更换的衣服留在原地,匆匆忙忙地穿过走廊,奔向厨房。
庆喜当面辱骂中川宫之举绝非随意为之。在少年时代,庆喜就从未像别的公子一般,在水户梅树上悬挂风雅的和歌短册,而是喜欢将小猫吊在树枝上取乐。如今,他再次展现出这种反抗精神,可以说此次激烈冲突的对象绝非中川宫,其目的在于试探自己的勇气。
当年丰太阁身亡之际,众多大名私下在伏见城内展开争斗,先祖家康公则高声呵斥,声称绝不放任何一人活着离开……或许现在的庆喜需要比当时的家康更大的勇气。
总而言之,自嘉永以来,政治混乱的根源便在于人们难以区分王道与霸道。无论如何,制定国策须做到高屋建瓴,倘若国策不敌现实,遭到歪曲,便会使数千年的传统与历史蒙上污点。然而,开国抑或锁国不过是霸道上的政策,并非国策。天皇近侍中的某些人却将二者混为一谈,通过不断篡改敕谕,干涉现实政策。如此一来,岂非等同于将高高在上的天子拉入泥田之中?
“圆四郎,关于中川宫的生活费……”
“啊?”
“我是指中川宫的生计问题。你要妥善处理,我们以后要保证中川宫生活宽裕,岛津三郎已不会再插手了。”
“话虽如此,可是……”
“供奉神佛的供品也需不时奉上。其生活有不便之处皆因我等的无能,还有近卫家也需如此。你可听明白了?”
“是,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庆喜颇为享受地一口气喝光了阿芳递来的水。
“从今以后不能再指望他人,沿海防御也好,皇宫护卫也好,通通由我庆喜率先承担。”
听闻此言,原市之进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开口说道:“如此说来……会津中将的守护职之事又当如何?”
“我的勇气还远远不够啊!我总是在意幕府内部的反感,以至于在当为之事上有所懈怠,实在愧对东照权现公。”
“如此说来,您也要向会津中将表明心意?”
庆喜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此事定会无比艰难,但若是逃避,只会令王道与霸道的混乱情形变得更加严重。
倘若现状得不到改变,萨摩很快便会利用天子实现政变,通过中川宫篡改敕命便是前兆。若是坐视萨摩挟天子一步步实施政变,日本无疑将会倒退到源平时期的院政时代。
萨摩必定会在近期与英国合作,令本藩之人负责沿海警备。倘若英国企图通过萨摩来占领日本,那萨摩的忠诚恐怕会直接变成对英国的忠诚。不仅仅是英国,还有俄罗斯和美国,以权谋术数为中心的霸道政治极有可能臣服在这些国家的脚下,其危险程度已不容小视。
“一切有我庆喜!已经到了势在必行的时候了。”
庆喜斩钉截铁地说道,其声势犹胜原市之进眼中那道闪亮的光芒。
朝廷是日本的核心,不,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民族的核心。正因为有了这个将民众称为“子民”、当作“国宝”的核心思想,受到太阳恩惠的生命之芽才会不停向未来蔓延,永无止境。正因如此,那些想利用此种思想来谋取私利之人的跋扈行为才更加不可原谅。
所以说,在真正了解该核心重要性的人出现之前,无论掌权的组织如何腐朽,也不能将政治权力交到下一代手中。
因为无论在哪个时代,权力交接都是天下的公敌,必将毁灭无数生命。
“会津中将定能够明白我的苦心,关键在于……”
说到这里,庆喜突然闭口不语。他原本想说:关键在于将军家茂是否能了解当前国体。但他却在心中提醒自己这句话是断不能说出口的。
事实上,庆喜在幕府中的绰号已由“猪一公子”渐渐变为了“二心殿下”。庆喜此前一直坚信越前春岳是自己的盟友,但事到如今,连春岳也不懂庆喜心中所想,亦已作壁上观,庆喜绰号的变化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将军家茂此时也已动了真气,甚至扬言庆喜不可信赖,此事有案可查。
由此便不难看出,萨摩的宣传有多么巧妙了。
萨摩此时的举动看起来的确是在佐幕,另外,由于朝廷的真正精神在于公武一体,是以萨摩的举动看起来亦是勤皇。但换个角度来看,结论便会完全相反--萨摩取代长州,寻找倒幕时机,因此是幕府之敌,而幕府之敌则意味着对朝廷公武一体理想的践踏,因此也很难将其视为勤皇。
然而,将军和春岳都未能看透这一点。
老好人春岳的解释是--天皇表示可以不必封锁横滨,这件事自然应当感谢令天皇改变主意的萨摩。而从这个角度来看,庆喜起初提倡攘夷,后又转为开国派,当天皇认为开国已经不可避免时,他却又派出公告横滨锁港的赴欧使节。如此变化无常的庆喜,就如同极擅权谋之鬼,令人不禁心生惧意。
当然这其中亦不乏萨摩的宣传。谣言曾宣称庆喜欲与萨摩合作,夺取天下,但由于萨摩打算忠诚地帮助幕府,因此又谣传庆喜这次要与长州联合起来。而当此关头,长州仍继续频频发动雪冤运动。
如此一来,人们自然会给庆喜冠上“二心殿下”的恶名,渐渐高涨的“讨伐长州”的呼声也便不足为奇了。
对于这些,庆喜自然是很清楚的。但明知如此,他仍然准备站在风口浪尖之上,而这种选择需要拥有非同寻常的勇气。
“我可不是束手无策的蠢材,萨摩和长州休想趁虚而入。只要有我庆喜在,就不会让日本发生任何异动。”
说罢,庆喜让阿芳取来被褥,很快便安然睡去了。
庆喜虽然以将军家人的身份长大,但他从小便敢将小猫吊在梅枝上取乐,并曾扬言针刺好过读书。这样的庆喜,从为人的角度来看,可算得上是一位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