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2日,庆喜进入上野的大慈院反省。3月伊始,号称“幕末三舟”之一的高桥泥舟(伊势守)带领义弟山冈铁太郎(铁舟)前来拜谒庆喜。
其时,庆喜未梳月代,任由胡须乱长,闭门住在不足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内。
一种说法称,庆喜一见到高桥伊势守便开始簌簌落泪。也有人说,这一落泪习惯直接表现了水户烈公(齐昭)感情的强烈。
联想到庆喜当时的心境,他一定是想哭却哭不出来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心意可以上达天听,但这颗“水户之心”却遭到萨摩的固执阻碍,幕臣们也认为庆喜绝对恭顺的态度过于软弱,对他表现出强烈敌意。
最令庆喜感到无比沮丧的是,幕臣们竟然不听从陆军总裁胜海舟的命令,而胜海舟也已辞掉总裁职务,似乎要放弃前去会见已经来到骏府的征东大总督。
西乡隆盛也已经作为参谋来到大总督府。庆喜本将一丝希望寄托在西乡和胜海舟的谈判上,现在这一愿望却无法实现。
庆喜相信,只要胜海舟出马,应该可以与西乡平等地谈论国家前途……然而,幕臣们似乎对此却不以为然。
“看着吧,胜海舟那家伙一定会背叛的。原本故意在幕府海军之中培养萨长那些暴徒的不正是他吗?”
“没错,倘若重用那个家伙,他一定会临阵倒戈,高举锦旗率先攻入江户。无论怎样,在江户四处作乱的西乡心腹--益满休之助那个恶徒不正是胜海舟藏起来的吗?”
“说得对!他无非是想向西乡献媚,作为投降之礼!”
如此一来,胜海舟心里自然会感到极大不快。
“我不干了!我要辞去总裁职务,骏府也不用去了,我可受不了如此无根无据的猜忌。”
而此时官军的先锋已经越过箱根,杀到了六乡川对岸。
就这样,官军决定于15日向江户城发动总攻,士兵们高唱“斩杀庆喜,断绝社稷”的歌声甚至响彻了玉川对岸。正因如此,当高桥伊势守带领山冈铁太郎前来时,庆喜也一时无语。
3月伊始,满山的樱花已经含笑盛开,然而只有这里还在忍耐冰冷刺骨的寒冬。
“在下山冈铁太郎。”
说着,铁太郎跪拜在地,突然呜咽起来。坐在他面前身穿破旧黑纹衣的人便是最后的将军……一念及此,他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铁太郎吗……我已听伊势守说过。”
庆喜的声音软弱无力,他一定已经放弃了。
铁太郎跪拜在地,双肩再次剧烈颤抖。但过了一会儿,当他面带坚毅地抬起头时,却见其双眸如少年般澄澈,嘴唇亦似涂朱般鲜红。
“您能准许伊势守所奏吗?这次,无论成败,铁太郎唯求死得其所。”
庆喜并未回答,只道:“听说旗本们将你们称作三舟?”
“啊……是的。胜海舟、高桥泥舟、山冈铁舟--或许是因为我们名字中都有个‘舟’字。不过,我铁舟……不,铁太郎还没见过胜海舟。”
“你认为海舟会同意你的话吗?”
“在下唯有诚心恳求。”
“倘若他仍不同意,你欲如何?”
“届时,我铁太郎只有携带胜先生的书简赴死。”
“我可不想死啊。”
“不胜惶恐。”
“这两三年,我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胜海舟先生对此想必也很清楚。”
“无论如何都要活着……直到王政大成之日!倘若烧毁江户,害死百万生灵……恐将污秽王政之始。我能做的奉公只有如今这样了。”
高桥伊势守抱着双臂,闭上了双眼,晶亮的泪珠自他眼角滴落到腿上。
“不胜惶恐……”
铁太郎忍不住再次低下头去,开口说道:“请……请准许我铁太郎也完成最后的奉公,就是……就是这样。”
此时铁太郎并未注意到庆喜和义兄泥舟之间的眼神交流。
他已通过伊势守泥舟得知了庆喜的愿望。他认为那是一种十分可贵的苦心,在区区一介旗本的铁太郎想来,便犹如山巅没入云层的富士山的叹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意气用事而放弃前往骏府的胜海舟也显得过于性急偏激了。
“铁太郎,你抬起头来。”伊势守开口说道,“将军已同意试试,他也知道你的无刀流。将军同意你先去见见安房守(胜海舟),还不快谢过将军。”
于是,山冈铁舟--即铁太郎得以在赤坂冰川社附近的宅邸之中初次拜访胜海舟。
这件事之中隐含了妙不可言的人事关系。可以说,男人与男人的无私之心微妙地相互作用于一点,其本身便是一个神秘的奇迹。而此时,萨摩的大久保利通(一藏)也正在频频提议迁都大坂。
山冈铁太郎是高桥伊势守精一(泥舟)的妹妹英子的丈夫。他是幕臣小野朝右卫门的长子,离开本家后继承了泥舟的本家山冈氏。文久三年(1863年),他和义兄泥舟一同率领新徵组起兵。他与旗本中的着名暴徒中条金之助、清川八郎、松冈万、关口隆吉、大草多喜治郎等人私交甚深。至于剑术,他起初师从久须美佑义,后来跟随千叶周作学习,尽得真影流的奥义之后,又以剑禅一致为目标,开创了无刀流,可谓一代高手。
他是一位天性豪迈、一生不曾拔剑的奇特好汉,以前的职务是讲武所剑术教官,教习的那间道场名叫春风馆。
在义兄高桥泥舟的引见之下,山冈铁太郎得以面见庆喜,并立刻前往冰川下拜访三舟之一的胜海舟。
二人辞别庆喜,默默地走到上野山下的茶店旁。已经丧失希望的庆喜那孤独的身影令二人心痛得不知说什么好。
“喝点儿茶水润润喉咙吧。”
泥舟率先坐在柜台前,铁太郎也点了点头,跟着坐了下来。
“我一个人去见胜海舟。”
“好吧。今天已是6日,总攻是在15日,时间不多了。而且,新选组的近藤还愚蠢地在甲州路向官军开炮,恐怕胜海舟现在也很不好受。”
铁太郎眼睛看着上方,静静地啜着店家送上的茶水,泥舟则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倘若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去见西乡,你打算怎么办?”
铁太郎呵呵笑了起来。
“那就我去,我已向将军大人说过。他在不在都没关系,只需有一封书信让我面见西乡即可。”
“听说西乡这个人一旦话说出口便不会改变,他和胜海舟一样都很固执……问题在于,西乡的手下是否会让你顺利到达骏府……”
泥舟说到这里,铁太郎脸上露出狞笑,喝下了最后一滴茶水。
“那正好是棋逢对手!在固执这一点上,我也天生不输于人。好,那我立刻出发。”
铁太郎站起身来,又停下脚步。
“不过,胜海舟当真打算对将军见死不救吗……烧毁江户,对将军见死不救,对新政府的诞生吹毛求疵。若果真如此,他的任性还真是无聊得令人无话可说。”
这次,泥舟狞笑了起来。
“不要看得如此简单。胜海舟也是一个挑剔的好讲歪理之人,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或许如此吧。不,一定是这样。我一边走一边想吧。”
说完,铁太郎直接抓起刀鞘,径自离去。
正如他将道场命名为春风馆一般,他周身也散发出一种清爽的愉悦之气,令人如沐春风。
当铁太郎抵达胜海舟的府邸时,太阳已经西沉。
胜海舟的住处位于俗称赤坂冰川门前町的一角,前面是相马大膳亮和真田信浓守的大名府,旁边则是旗本本多伯耆守的府邸。
这里的气氛也十分紧张。透过树丛可以看见门前有近十人的步兵队把守,府内也时不时露出身穿制服的身影。
“谁啊谁啊,什么人!”
当铁太郎企图迅速走进门内时,两个分别穿着草鞋和长靴的步兵跑了过来。
“我是山冈铁太郎,有要事要见陆军总裁胜安房守。”
“山冈先生!但我家先生已不是陆军总裁,而只是军事顾问。”
“哎呀哎呀……如此说来,你们并非胜海舟的护卫,而是在监视他喽?算了,让我进去。”
话音刚落,穿长靴的步兵走近一步,低声问道:“您是来杀他的?”
铁太郎脸上露出微笑。看来他们是不会让胜离开这里的。幕府似乎以为,倘若胜海舟离开这里,便会直接奔向骏府,向官军投降……
“原来如此。总之,他已不是总裁,总裁的名义已被幕府收回,如今是军事顾问这一隐居的职务。”铁太郎暧昧地点了点头。倘若他不点头,警卫将怀有戒心,不会让他通过。
铁太郎进入府中后,径直穿过树丛,绕过庭院前的柴墙,来到名为“海舟书屋”的书斋后院。因为他觉得若是自大门进入,通过管家那一关会很麻烦。
“你是什么人!”
就在铁太郎打算进入庭院的同时,走廊里有人大声喝问。只见那人手持亮闪闪的菜刀,袖子被干净利落地挽起,一身打扮完全看不出到底是武士还是商人。
“哦?你是在烹制初夏的鲣鱼吗?那把菜刀看起来很锋利呢。”
说着,铁太郎径直走向走廊。
“我是山冈铁太郎,胜先生,初次见面。”
“什么,山冈……真头疼,你怎么直接进来了?我正在打算盘呢,二一添作八,很难啊。”
“二一添作八……如此说来,你认为纵然江户被烧,将军也不会有危险喽?倘若我说……我此次前来已得到将军准许,你想必会谢绝会面吧?对了,那个厨师模样的男人是谁?”
胜海舟蓦地瞥向挂在墙上的万国地图,然后轻轻敲打着桌上的地球仪,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哇哈哈!那人便是问题所在的萨摩的益满休之助。在他十五六岁时,西乡便将他的发型变成商人模样,命他潜入江户。他是一个很谨慎的男人。他好像正在替我做初夏鲣鱼的刺身。想必我叫你回去,你也不会走,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这一次,铁太郎并没有笑。
不仅没笑,他还突然睁大双眼,将目光凝聚在胜海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