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认为纵然烧毁江户,也必须救出将军……)
想到这里,铁太郎觉得,不管是胜海舟说的话还是他的视线、笑容都必须认真观察。
“原来如此,他便是西乡的亲信益满啊,如此看来,刺身也好,三味线也好,他应该都不会输给江户人。那我就喝一杯?”
“益满,你去做几道菜。”
益满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用手指肚摩挲着磨好的菜刀刀刃,径自离去。
“胜先生,你去过横滨吧?”
“为何这样想?”
“你方才迅速地看了一眼万国地图,虽然我并未看清视线的尽头究竟是指向英国还是法国,但对将军而言,此际正是紧要关头。”
“哇哈哈哈……”
胜海舟再次发出极其爽朗的笑声。
“你是想说……倘若我现在登上法国的船,将军将颜面扫地吧?你的目光仿佛在说,既然要去就去英国,威胁帕克斯。哈哈哈……哎呀,我听泥舟讲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原来如此,你得到了将军的准许……但西乡那个家伙实在是令人无计可施的怪物啊。”
“倘若西乡是怪物,胜先生当比他更胜一筹。”
铁太郎迅速自脱鞋的地方登上走廊,环视了一圈屋内的地球仪和数量众多的西洋书籍,随后坐在桌子旁边。
“你是打算拿西乡的人作人质,所以才会帮助益满藏匿吧?”
“或许吧。”
“但益满是作乱江户的罪魁祸首,而你将其藏匿,幕府的重臣们自然认为你并非值得信赖之人,不会让你去骏府。擅泳者溺于水,剑亦如此。人的长处往往也会变成一种缺点。”
“哦,原来你还有说教的习惯。”
“你去横滨威胁帕克斯,在危急关头,帕克斯便会出动英国军舰,前来营救将军。如此一来,你的主张或许便可实现。”
“哼。”
“不,不仅仅是你,英国公使帕克斯或许也会因施恩于双方而暗自欣喜。然而,将军将颜面扫地。”
胜海舟突然拿过桌上的剪刀,开始啪啪地剪起指甲,也不知是否在听。
“胜先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将军都不希望得到外国的帮助,这点从法国的例子中便能清楚了解。英国在暗中支持萨摩,你以为将军得到英国的帮助会很开心吗?简直是二一添作四!将军是如此不想死,他想要亲眼看到日本的前途。可是,置江户百万人命于不顾,只有自己被夷人救走……如此不知羞耻之事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铁太郎继续热情洋溢地说着,胜海舟则嗤之以鼻。
“真没想到!你比我还能说,比我还能讲大道理。你不必再多费口舌,不如干脆点直接要我去骏府好了,当然,我会拒绝。”
铁太郎的话被胜中途腰斩,不禁一时默然。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比你更了解西乡一点。若是见了他,我会用花言巧语蒙骗他,在交谈上获胜。可是,西乡仍会继续进军,这一点在我藏起益满之后便明白了。我可以带着益满进入西乡的军阵之中。西乡明白水户之心,也理解何为勤皇,何为大义。可正因为他理解,事情才不好办。你明白吗?”
“……”
“重要的问题便在于此。西乡这个怪物毫不在乎背上叛臣或逆贼等恶名,无论自己背上贼名还是被称作大忠臣,他都毫不在意。他坚信自己这样做是为了皇国……因此,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做出任何事情。我也有些轻视这个怪物了。我救下的益满曾如此说过:‘您对我有恩,但倘若您要杀死西乡,我随时都会杀死您。’这便是西乡流啊!西乡坚信只有打倒幕府,新时代才会到来……只有粉碎这一根本思想,才能改变那家伙的想法。这与我的作风大有不同……不过,你还是让我大吃一惊。纵然我在见帕克斯的时候,也并没有说让他出动英国军舰救助将军。我明明什么也没说,你却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等等,请等等。”
铁太郎举手阻止了胜海舟。
“请让我山冈前往骏府。”
“哦?这次先说结论了吗?可是,从六乡开始设有几十处官军关隘,你如何才能顺利通过呢?”
“请胜先生写一封给西乡的书信交给我。”
“哦……你以为如此便可通过吗?”
“还请将益满休之助借我带路。若是如此仍难逃一死,那也没办法。”
“那见到西乡,你打算怎样做?”
“我什么也不会说。既然知道他听不进去任何话,那我说再多无聊的道理也没用。”
“既然如此,这样做对将军又有何益处?”
“竭诚尽忠……可以吗?如今在幕府,只有我们三舟能够真正理解将军心意。尊奉皇室唯有恭顺一途……高桥泥舟推荐的山冈铁舟愿捧着这颗绝对真心,带着胜海舟的信去见西乡。无论西乡是否有所触动,这都不是问题关键,但如此一来,他就将明白将军至诚至纯的境界。既然对方是怪物,那么我也不会退缩。”
“原来如此。”
胜海舟第一次抬起眼睛,望向虚空。
“你的想法与我未必相同,但这个办法并不坏。好!就让怪物与怪物较量一番吧。”
正在这时,益满用围裙擦着手走了进来。
“刺身做好了,拿到这里来吗?”益满一脸呆滞地说道。
“对了,我记得你曾说很久没有弹过三味线,很想试试?”胜海舟出人意料地问道,“我曾阻止你弹奏,让你等等。怎么能在我的住处弹奏三味线呢?而且自从将军隐居上野,整个江户早已弦止曲歇。在这种气氛下,我将你藏起来,再让你弹奏三弦,必将引来很大的麻烦……但今夜没关系。你将刺身和酒一起端来,再弹奏一曲,弹一中节也好。”
益满的眼珠滴溜乱转。他的视线滑过胜海舟若无其事的脸庞,又望向了正襟端坐的山冈。
“呵呵……我明白了,先生,我要和山冈先生一起走,对吧?”
“你不愿意吗?比起这里,和山冈一起回到西乡那里会更为安全吧。”
“唔,如此一来,我也不用杀死于我有恩的先生了……先生用人着实巧妙。”
倘若能将益满休之助当作通行证,带领山冈前往骏府,也算大功告成了。
胜海舟撅着嘴继续说道:“如何?吃完这条鱼便走吧,我不会强迫你改变心志。你应该去见西乡,见过西乡以后,还可以回来杀我。”
“好,那就这样!”
“哈哈哈……没想到出身萨摩的江户之子也如此善解人意。”
“呵呵……薯类的枝蔓上有时也会长出瓜来。好了,我立刻去准备酒菜。”
胜海舟确实十分了解山冈。山冈铁太郎既然在高桥泥舟的引荐下面见庆喜,并了解到了庆喜内心的痛苦,他自然不会就此离开。
(西乡究竟会不会见他?)
他并未考虑到这一点,而是直接让铁太郎带上益满出发。
“这是将军家的最后一搏,而你很有气派,铁舟。”
胜海舟在冰川下的住所中响起了久违的三味线琴音,令步兵队的士兵们大吃一惊。在这之后,胜海舟开口说道:“有很多人难以忍受萨摩,因而怒发冲冠,但至死都要贯彻恭顺之诚的……唯有你铁舟一人。”
“我益满也是因此才特别接受引路任务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是夜,二人携带胜海舟写给西乡的书信,悄悄离开了府邸。
铁太郎自然并未考虑成败,他只是将一柄无邪之剑悄无声息地指向西乡的胸口。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以自创的无刀流的不杀诚意面对西乡。
铁太郎所携带的胜海舟写给西乡的书信十分简单。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今官军迫至江户,我德川氏士民谨行君臣之礼,严守恭顺之道,尽为皇国生灵之故。且皇国今之形势不同往日,虽兄弟阋于墙,亦当外御其侮。诸君宜慎查实情,明辨道理。
倘若用胜海舟的话来直接解释这段话,则大意如下--
“混蛋!你们以为直接攻打便能轻松得到江户吗?正因我们打算直接送给你们,才会以如此姿态保持绝对恭顺,因为大家都是日本人。你们好好睁大眼睛看看,那些外国人伺机而动的目的究竟何在。”
据说,携带这封书信的山冈铁舟每次在官军的警戒线上遇到盘问时,都会故意大声报出名号:“我是朝敌德川庆喜的家臣山冈铁太郎,放我前去骏府的总督军大本营!”然后,趁着对方目瞪口呆之际,他便得以迅速突破警戒线。
听到对方堂而皇之地大声报出“朝敌”名号,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铁太郎便抓住这一瞬间的空隙通过,剩下的事则由萨摩藩士益满休之助来解决。这其中的呼吸把握可谓深得剑禅一致之妙。
其时,铁太郎心里自然已经有所决断。官军对付他只有两种办法--活捉或杀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若是被杀,则万事休矣。但无论敌人多么粗暴,作为将军庆喜前往征讨军大本营的使者,应该都不会被轻易杀掉。因此,十有八九会是活捉。既然如此,那就被捉好了。
到时无论被监禁在什么地方,只要说一句:“我有一句话要对大总督亲王说,只要让我说完这句话,要杀要剐随便你们。”纵然总参谋听不见,队长之流也会心存一念,不会将其杀死。由于铁太郎心中已有此计较,态度便显得极为悠然。
铁太郎就这样进了骏府。虽然喜欢杀人多过吃饭的中村半次郎(桐野利秋)、村田新八等西乡手下的参谋都在那里,但他们也不得不带铁太郎去见西乡。
无论如何,他们的朋友益满休之助是和铁太郎一起来的。他们都很清楚,益满曾被幕府逮捕,囚禁在传马町的大牢里。过了两个多月,益满被胜海舟救出大牢……如今他又和山冈铁太郎一同返回……既然如此,便不得不向西乡引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益满确实是铁太郎的一张十分方便的通行证。
就这样,山冈铁太郎昼夜兼行,于9日正午时分,终于抵达目的地骏府,并且见到了大本营总参谋西乡隆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