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的十年浩劫,天空降下十年腥风苦雨。本与百姓们无关紧要的政治斗争,却在这一时期累及了一个个家庭,伤害到了芸芸众生。妇孺皆知的阶级斗争欲罢还休,斗翻了天,斗翻了地,斗穷了九州,斗穷了南北东西。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踏着它疲惫的步履,蹒跚地迈入一九七六年。几位伟大的历史老人也慢慢地走进他们暮色的春秋,走完他们辉煌的人生,走尽他们生命的四季,先后于这一年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山河破碎,满目疮痍,罕见的自然灾害接踵而至,将几十万无辜的人儿瞬间撵出阳世,化成一抹烟尘,化成一片白云,随清风而去,天塌了,地陷了,苍穹下一片悲戚、哭嚎。
秋风萧萧,瓦灰色的天空在慢慢还原它那一袭本真的蔚蓝,一场红色浩劫终于在悄悄地隐退。秋风瑟瑟,昏昏欲睡的神州大地仿佛揉搓着它惺松的睡眼,在这一年的秋天无声地苏醒。春,却还隔着一个漫长的寒冬。秋风阵阵,吹醒了正在作着一场噩梦的人们。在这样的一场噩梦中,他们疯癫了似地相互戕害残杀了十年,他们疲倦极了。噩梦醒来是早晨,清醒了的他们,累极了,他们被一双巨手泾渭分明地指挥着,自己却昏头昏脑地相互格斗了十年。
何雁,随去秋的秋风秋雨而去,她伴着今秋的秋雨飘渺而来。这一年的秋天,何雁终于又回到了青山大队。知青们听说她的病好了,都去看望她。丁建成、张建军两人相约来到她的屋前,还只走到晒谷的禾坪上就已经听见了何雁从小屋窗口里飘飞出来的歌声:“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祝愿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无疆万寿无疆。”已不见她往日的欢快甜润,音律涩涩的,可是她却在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几句,让屋外的丁建成和张建军觉得好生奇怪。他们走进那间小屋,只见她的母亲沉默无语地在帮她打扫房间里的卫生,久无人居住的屋子里一股霉味,去年她离开时的一些胡乱被丢弃的东西,仍然还没有归位。何雁用眼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两位年轻人,傻笑着似乎从来就不认识似的,看得出来她癫狂的疾病并没有根本好转。
何雁的母亲才四十多岁,前年的春天她送何雁来青山大队时,还是一头漂亮的乌丝此时却已经变成了满头的白发,忧伤涂满了这位中学英语教师的脸,忧心仲仲的她现在又多了一份诡谲,她把丁建成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这丫头她在医院已经住了将近八个月,出院也有一段时间了,医院的大夫都已经肯定她基本康复了,昨天在家里她也还好好的总吵闹着要来这里,怎么一到这里却又旧病复发了?”
丁建成在同情何雁的同时,内心总在斥责着自己,他其实已经无数次地谴责过着自己,看着她母亲因何雁的病而精神沮丧长吁短叹头发都急白了,悲愤交加的他情绪陡然低落心里非常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老师,你不能帮她把返城手续办了?她可能是触景生情由情生恨、由恨而旧病复发了,按她现在的情形连自理的能力都不具备,你要她怎么在这里参加劳动生产呢?”
“唉,你也是知道的呀,她的父亲死得早,我们哪会有那种能力呀,上面有一道道紧箍咒,诓我诈我的人多哇,我奈何他们不得,没有人动侧隐之心的,有些人巴不得我们家多出些事呢,知青办我去过无数次,他们总说等等,看看她的病情再定,从没有正面地回答过我。看来,返城的手续一时还是无法办理,为了给她治病我们家前后已经花出去好几千元钱,而这些钱都是借来的呢……我有十天的假期,我就在这里陪护她几天,看她能否稍有些好转,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是带她回去。”何雁的母亲双眉紧锁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第二天傍晚,何雁居然瞒着她的母亲单独来到丁建成那间小屋里。她一进门就看见了挂在墙壁上王林邮寄来的那张他们五人的合影,正中间站着的那个楚楚有致匀称窈窕的女知青就是何雁。那是他们刚来青山大队时在村边的小桥上拍摄的一张照片,背景是一片新生的竹林,在春风吹拂下郁郁葱葱飘荡摇曳着。两年多了,他们天天都在照片里傻笑着,一张张青涩无知的脸上是那样的幼稚,可照片却真实地记录了两年前他们的那一天。岁月就如同小桥下的流水,载着他们的青春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两载。
静静地凝视着墙壁上的相片,让病中的何雁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天,那时的她明眸皓齿,绰约多姿,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眉目传情,神韵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青春气息,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逸出她满腹的诗意,高挑匀称的身材袅娜俊秀。
何雁站在那里专注着照片里的他们,丁建成的双目则在注视着何雁,她还是那样的漂亮,此时侧着身体的她还是那样的匀称婀娜,一头乌黑的秀发还是像从前那样垂柳般地飘飘洒洒,她那长长的脖颈儿此刻正微微地汩出香汗。
翩然而至的何雁久久地立于墙根,细细地端详着墙壁上的照片,她微笑着,神情是那样地安详宁静,此时的她就如同好人一样:“建成哥,你就一直在这里?”她柔声地说话了,而且还很清楚,完全就是一副没有丝毫病态的模样。
“是呀,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呢?一直在这里接受着再教育呀。”丁建成看着她那张仍旧秀气的脸,眼前的她举止端庄神态正常,今天的她与昨日的她判若两人,啊!霎时,丁建成欣喜万分。
“何雁,你还能完整地给我唱支歌吗?啊?就是那首南飞的大雁,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能?我记得清楚呢,你吹笛子为我伴奏好吗?”她眼波荡漾笑靥如初朗朗地回答。
伴随着悠扬的笛声而起,何雁居然亮出她清丽的歌喉,完整地把那首知青们都喜欢的《南飞的大雁》深情地唱来:“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献给我们想念的亲人毛主席。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送句话儿到北京,告诉我们久别的亲人毛主席。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飞到北京城,告诉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我们知青祝福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月光如水,静静地透过小窗射进屋内,把它的那一袭明媚赐给两个年轻人,小屋里沉湎于短暂的欢乐中,死水般沉寂了多日的小屋也因何雁的到来,因她的歌声被掀起一阵温馨的浪。此时的何雁真的又回到了过去了两年的,未曾受过伤害之前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当中,这一时刻的她是在为青春生命而歌,她是在为生命之真谛而尽情地讴歌。这时的她是健康的,她没有病,她一脸幸福地微笑着。意犹未尽的她,兀然把目光投向小窗外,小步走向屋外抬眼望明月,此刻的山峦也被皎洁的月光摹上了一层凄忧的色,对着静谧的大山,何雁的记忆似乎在瞬间复活了。月光抚揉着她高挑的身姿,那里衬出她优美的曲线,可她的双肩却有一阵短暂地抖动,前胸在剧烈地起伏着,她泪光闪闪悠悠地再一次唱起:“……我坐上了车,我上了船。我告别了爹和娘,我含着眼泪别故乡,儿女把那往事想。十七年的教和养,到如今收回在泪水一场。爹娘呵,爹娘呵,到如今收回在泪水一场……”
神智非常清晰的她,颤忧忧地唱完这首过去在山坡上,在雾寨后山的竹林里曾与丁建成相依相拥,无数次唱起过的知青歌后,双眸含情迅捷地转向站在屋内看着她的丁建成,她毫无犹疑地快步跑进屋内,深情款款地扑向丁建成的怀抱,紧紧地拥依在丁建成的怀中,慢慢地张开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抬头望着丁建成说:“建成哥,你还记得那天在山坡上为我采摘野山花,簪在我的头发上吻我的情景吗?”
“怎么能忘记,怎么会忘记呢?”丁建成捋着他的秀发。
“我给你抄的那本书呢?还在吗?还有我给你的信,你不回我,嗯你坏!”容颜俊俏的何雁握粉拳娇嗔地锤打着丁建成。她还在心中暗自责怪自己钟爱着的这个丁哥哥,难道我用心抄写的那本书,我用双杠加重的语气,有意引起他特别关注的:“小伙子们!快来开垦我这块荒废了的土地吧!”他是没看见?是忘记了?还是有意回避我呢?嗯,不会的,我的丁哥是爱我的。